冲突
珉敬迅速走进电梯,看到19层的按钮亮着,一个男子扣着帽子,无法看清脸部,站在电梯里面。珉敬透过镜子偷看男子的模样:旧帽子,突出膝盖的休闲裤,完全不搭配的大衣,看起来很不寻常。
珉敬住的公寓19层只有珉敬的家和邻居男子的家。珉敬不认识此人,应该是来找隔壁男子的。听说邻居是恐怖小说家,看来专门跟一些怪人交往。一想到隔壁男子,珉敬的脑子里就浮现了一段不愉快的记忆。
那是半个月前,跟往常一样,珉敬的两个女儿在家里学弹钢琴。突然门铃响了。珉敬吓了一跳,看了一下表,快晚上9点了。这个时间没人会来。丈夫一般都过了10点才回家,并且他有钥匙,不需要按门铃。
“请问您找谁?”
“我是您的邻居,请问您家里是不是在弹钢琴?”门铃电话中出现的是一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男子的脸。男子的嗓音有些颤抖,好像在压着怒火。
“是的。有什么事吗?”不会是因为晚上弹钢琴,来抗议的吧……珉敬有些胆怯但还是打开了门。
男子介绍自己是小说家,两个月以前搬到这里,把公寓当成工作室使用,由于钢琴声没有白天黑夜地连着响,使他无法工作。白天弹琴还能忍着,但晚上弹琴实在无法忍受。
珉敬感到有些困惑。因为她在这栋公寓生活的三年多时间里,第一次遭遇这种抗议,“所以呢,您想说什么?”
男子请求珉敬可不可以告诉他弹钢琴的时间。如果告诉时间,在那段时间里,他可以干别的事情或呆在外面。珉敬气得说不出话了,弹钢琴是我的自由,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斩钉截铁地告诉男子,那是不可能的。
看到珉敬拒绝,男子又请求珉敬能不能把钢琴搬到别的屋子里。男子说两家只隔着一面墙紧挨着,而珉敬的钢琴屋隔壁正是自己当成工作室使用的房间。
“既然如此,您那边挪就好了!”珉敬再次拒绝了。
男子拼命压着快要爆发的愤怒解释说,即便是挪到其他的房间里,照样能听到钢琴声。
“难道只有您一家能听到钢琴声吗?楼上楼下听得更清楚,我在这里活了三年,从来没有人抗议。以前住您家的人也从来没说什么,活得很好!”
听到这里,男子爆发了,“是我在受害!如果不愿意挪钢琴,能不能采取隔音措施呢!”
珉敬气得哑口无言。公寓本来就是充满各种噪音的地方,所以写作的人最应该避开的居所就是公寓,而这个男子的行为,简直是跑到夜总会撒野说,我要学习,请大家安静点。这不仅可笑,而且是越权行为。气急败坏的珉敬压根就没有打算停止弹钢琴或挪房间。珉敬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找别的地方,搬到这栋公寓了呢?!”
男子瞪大眼睛,用诧异的表情看了看珉敬,吐出了憋了很长的闷气,“好吧。既然如此,等我打听好了再说。”
珉敬冷冷地关上了门。
第二天,珉敬来到公寓管理事务所,打听有没有对钢琴噪音的专门规定。因为如果隔壁男子拿规定赖上自己,自己就无话可说了。让珉敬感到意外的是,管理规则中没有任何实际处罚条款,只规定有不能产生影响邻居的噪音。管理员还提醒珉敬说,一大早有个男子来问,关于公寓噪音有没有具体的限制条款,得知这一事实后,带着失望的表情回去了。是隔壁男子。隔壁男子也为了贯彻自己的主张,在收集各种情报。不能认输!回家后,珉敬开始在网上搜集相关资料。
没想到,网上有很多人在为钢琴噪音而哭诉。有一个女子写道自己一直受着楼上钢琴声的折磨,不弹钢琴的时候,耳边仍有钢琴声的幻觉。为此还接受过神经治疗,可是没有什么效果,最终还是决定搬家。原来韩国虽然有楼层噪音的仲裁机关,却没有强制的执行令。
就在这时,大女儿放学回家了。女儿取下书包,用担心的语气问珉敬,“妈妈,我能弹钢琴吗?”
看来邻居男子让女儿都变得战战兢兢了。无法忍受的珉敬朝着钢琴屋使劲喊了一声,“你随便弹。没有人敢跟我们指手划脚。”
邻居男子之后又来了三四次。一开始吆喝,后来用哀伤的表情哀求,但珉敬的回答始终一致,“您就放弃这份心思吧!我压根就没打算搬钢琴。”
有一天,男子晚上来抗议时,跟刚好下班回家的珉敬丈夫打起来了。分不清谁先扯住了对方的衣领、谁先骂了对方,两个人互相扭打在一起。着急的珉敬跑进客厅拿起电话使劲跺脚,突然丈夫冲进来了。珉敬吓得把话筒都丢在了地上。更令珉敬吃惊的是,那个男子也跟着冲了进来,欲想搬钢琴。大女儿吓得从钢琴屋跑了出来,小女儿也吓得哇哇地哭起来。
最后丈夫向警察局报案,告男子无端入侵他人住宅,事情勉强得以解决。那天晚上,孩子们整夜都在做噩梦。
不过自从那天以后,不管孩子们怎么弹钢琴,门铃始终没有响起来。珉敬的日常生活逐渐恢复了平日的安稳,不知不觉地过了半个月。
我要报复你们
“孩子们的钢琴水平长进很快吧?”
珉敬正想着前段时间里跟隔壁男子之间发生的事情,旁边突然传来了男子干裂的嗓音。珉敬回了头。那名男子正在默默地看着珉敬。男子略微抬起头,珉敬的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那是隔壁男子。不过跟半个月前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两只眼睛无神,脸是灰呛呛的,颧骨明显突出。看来,这半个月来至少瘦了十公斤。
珉敬咽了一下干口水,“没……没人能说我们。公寓管理条款中没有禁止弹钢琴……也没有制定有关楼层噪音的法律……”
突然,男子按下了电梯应急钮。电梯停下了。珉敬出了一身冷汗。在明灭的灯光下,男子冰凉的脸接近了珉敬。
“您知道每次听到钢琴声时,我是多么痛苦吗?”与可怕的表情相反,男子的声音意外地温和,“脑子里在蹦火花,胸郁闷,无法呼吸。甚至怀疑这样下去我会疯掉。可是,我不能疯掉。一旦疯掉,就不能向你们报复!”
看到男子疯癫的眼神,珉敬全身都变麻木了,觉得脑子里的血液在一瞬间全部蒸发掉了。
“整整痛苦了半个月。该怎样报复您才好呢?怎样还给您我所经历的恐惧呢……最后下了决心,决定用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式惩罚您。很想知道吧?可是我不会告诉您的。一开始,您不会察觉到那是什么。就像癌细胞一样,没有任何征兆,当事情突然爆发,让您措手不及时……那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男子的眼睛里似乎只剩下了黑瞳孔,那里面已经找不到半个月前那种黑润的眼神,他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站在珉敬面前。奇怪的是,那个黑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愤怒,相比之下,半个月前的他显得更充满愤怒。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从男子的眼睛里能读出包容或宽容。他的眼睛太黑了,已经读不出任何东西,只能照出因恐惧颤抖的珉敬的模样。一句话,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感情。
他在跟踪我
晚上丈夫回家后,珉敬把白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丈夫将领带往地上一摔就走向门外。
珉敬焦急地等待丈夫。10分钟,20分钟……看着丈夫还是不回来,她开始担心丈夫了。珉敬急忙走出玄关门时,丈夫回来了。然而与出去时不同,丈夫的脸变得惨白。看到像漂白剂一样苍白的丈夫的脸,珉敬对丈夫的担心和对隔壁男子的恐惧瞬间消失,反而涌上来了对隔壁男子的愤怒。
“那个男子,到底怎么威胁您的?到底说了什么!”
丈夫这才回过神来,低声跟珉敬说,“我们……搬钢琴吧!”
一瞬间,珉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隔壁男子用什么方式威胁丈夫的,竟然吓得丈夫如此魂飞魄散。丈夫又重复了一次要搬钢琴。珉敬无法相信对隔壁男子愤愤不平的丈夫,竟然在20分钟内变成另外一个人回来了,就像隔壁男子后来的突变一样。
“你在说什么!如果就这么搬过去,他会以为是我们在怕他,洋洋自得的。都听那个男的,你不觉得窝囊吗?!”
第二天早晨,珉敬又问了丈夫,隔壁男子到底用什么话威胁的,但没有得到任何答复。丈夫只是重复着要搬钢琴。珉敬为了争口气坚决不同意搬钢琴。一想到男子为自己的胜利得意洋洋地微笑的样子,她就气得全身发抖。
就从那天晚上开始,男子开始施行了自己的诺言。
过了晚上9点,小女儿突然说需要准备美术工具,珉敬不得不匆忙走出家门。文具店在学校附近,离公寓大概有10分钟的路程。如果不抢时间,会关门的。想着这些,珉敬把围巾围在了脖子上。
珉敬打开玄关门门锁,通过门缝观察了一下走廊动静。前一天的事件后,珉敬尽可能地避免跟隔壁男子碰面。快步走过走廊,按下了隔壁玄关门对面的电梯钮。电梯从一楼开始上升。珉敬焦急地盯着电梯门,后脖子上突然感觉到一股凉气。一想到自己站在隔壁男子的玄关门前面,犹如站在敌人阵地的雷区中。
珉敬慢慢回过头,看了看隔壁的玄关门。门中央的观察孔进入了珉敬的视野里。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觉得隔壁男子正在通过观察孔盯着自己。珉敬努力装着镇定的样子,继续看电梯门,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缓缓袭来,她觉得男子马上要突然打开门扑向自己。珉敬不断地安慰自己,如果男子想攻击自己,前一天就已经发生了。
玄关门后面仿佛传来了男子喘气的声音。不对,珉敬确实听到了男子急促的呼吸声。拼命压着愤怒,等待机会的捕食者的喘气声从玄关门门缝里传了出来。
声控灯灭了。黑暗瞬间吞食了惊慌的珉敬的肉体。隔壁玄关门从眼前消失了。守护珉敬的保护膜消失了。男子随时都有可能扑向珉敬。随着眼睛逐渐熟悉黑暗,玄关门缓缓地出现了。
就在这时候,黑暗中响起了“嘟噜噜”的电子门锁声。珉敬惊慌万分,频频后退。然而隔壁玄关门紧闭着它的嘴巴,耻笑着珉敬。呆呆地回过头的珉敬看到打开的是自己的玄关门。
“妈妈,得拿钱包呀!”
就在这时候,“叮”的一声,电梯到了。珉敬像抢似地接过来钱包,慌忙把身子塞进了电梯里。
珉敬买完文具已经很晚了,得赶紧回家。珉敬放弃了明亮的宽马路,快步走进了防洪堤旁边的僻静小路。珉敬飞快地赶路,突然从后面传来了有人跟过来的脚步声。那不是普通的脚步声,而是追赶某人的急促的脚步声。
不会是追我吧?抱着侥幸的心理,珉敬停止了脚步。后面跟来的脚步声也停止了。一瞬间,漆黑的恐惧感使劲拽住了珉敬的后脖子。同时,一股寒气勒紧了珉敬的身体。那是一种抱着火炉也无法逼出的特殊的寒气。
珉敬的心脏跑得比脚步还快,心脏跳动的声音直接传到脑子里回响。后面再次传来了人的脚步声,珉敬也再次快步赶路。珉敬加快步伐,后面的脚步声也变快了。平时觉得很短的小路,此时觉得千里远。
防洪堤下面有5米左右的悬崖,下面流着小河。不知为什么,珉敬的脑海里一直在出现自己流着血躺在小河旁边的情景。珉敬无法消除这种幻觉。说不准,隔壁男子的目的就是要在这里把珉敬推下去。前一天未能在电梯里杀害珉敬,可能是因为封闭的空间。而这里又黑暗,又不封闭,更没有路人,可以说是隔壁男子惩罚珉敬最合适的地方。
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珉敬开始奔跑。在这里死去,太不值得了。自己只不过是让孩子们自由地弹钢琴而已,只不过是跟邻居吵了小架而已。可是这太过分了。珉敬认为自己没有犯那么大的错,以至于遭遇那种恶报。
由于过于气愤和冤枉,珉敬眼泪都要出来了。背后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近。这时正好有一对男女从连接小路的公寓入口走了出来。那是一对相互使劲搂着的年轻夫妇。此时的二人犹如救世主。那一瞬间,珉敬仿佛看到了光芒。
恢复勇气的珉敬回头看了看后面。一个男子快速地从珉敬的旁边跑了过去。看着男子的背影,珉敬确信是隔壁男子。恐惧感一消退,无边的愤怒涌了上来!
钢琴时间到了
丈夫一下班,珉敬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快速讲了一遍。然而丈夫却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什么,“就算是为噪音问题吵了一架,不至于害我们家珉敬吧!”“既然没有看见对方的脸,怎么能肯定跟踪珉敬的就是隔壁男子呢?”之类的没骨气的见解。
最后还总结了一句:“是你太敏感了!”
珉敬气得说不出话来。前一天还跟隔壁男子耍横的丈夫不但没有站在自己的一边,反倒把妻子说成神经衰弱。看来,丈夫一定受到了隔壁男子的胁迫。珉敬再次追问丈夫,隔壁男子到底说了什么,但丈夫却匆忙躲进了洗手间。珉敬无法忍下去了。
第二天下午,珉敬在厨房摘菠菜,突然小女儿大声哭着跑进来。珉敬从厨房伸出头一看,小女儿额头在流着血。
珉敬哄着小女儿追问大女儿为什么妹妹受伤了,大女儿哭泣着说,“在游乐场玩耍时,突然飞来一块石子儿,打中了妹妹。”一瞬间,珉敬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断开了。之后的事情她就想不起来了。当等珉敬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在敲打隔壁的门。
也不知道敲了多久,珉敬看着手掌隐隐发烫,至少能猜出来敲了很长时间。然而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按门铃,用脚踢,男子始终没有出来。珉敬几乎要气疯了。一想到男子在玄关门里面通过观察孔看着自己的样子,她就觉得血压往上飞升。
珉敬气呼呼地回到家,拨通丈夫的电话,开始向丈夫发泄愤怒。隔壁男子打伤了小女儿的额头,这样还要忍下去吗。情绪激动的珉敬说要报警,准备挂断电话时,丈夫吼了一声:“不要做没用的事情了。”
接着丈夫用缓和的语气劝珉敬说,“如果这次再报警,不知道隔壁男子今后会做出什么事情。”珉敬快气晕了,但听到丈夫的这一劝告,只好消气。
丈夫的话不无道理。因为隔壁男子跟往常不同,开始带杀气了。但是不能就这么吃哑巴亏。得见到隔壁男子才行。这件事一定要有一个了断!然而,只要男子不开门,就没法见面。珉敬陷入了苦恼中。珉敬咬着手指甲在客厅徘徊,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珉敬打开孩子们的房门,向孩子们高喊:“钢琴练习时间到了!”
珉敬的意识变朦胧了,就跟灵魂脱壳时一样。在客厅里,丈夫敲打着门喊珉敬。在屋子里,震荡着孩子们的哭声和钢琴声。然而珉敬觉得这一切离自己非常遥远,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一个是这个世界的东西。
客厅里连续响起了门铃电话声。传来了丈夫接门铃电话的声音,丈夫不断地跟对方重复着“对不起”,丈夫的道歉声就像在梦中一样,在珉敬的耳朵里回响。丈夫再次回到房间门前,喊了起来,“快给我停止弹琴!”
然而珉敬无法停止。不,不能让孩子们停下来。孩子们哭着哀求妈妈,“让我们歇一会儿吧,太累了!”但珉敬依然疯狂地督促着孩子们,“不行,不要停下来,继续给我弹!弹!弹!”
这时,又响起了门铃。珉敬回头看了房间门。
是隔壁男子!凭直觉就能猜出来。隔壁男子终于来找自己了,“我不会放过你,不会饶恕你。一定会让你明白,你选错了对象。”珉敬带着愤怒的表情,打开房间门跑出去。
然而来找珉敬家的是楼下的邻居。楼下邻居朝着珉敬大声怒斥,“现在都几点了,还在弹钢琴。”楼下邻居略微压下语气说,“我自己也有孩子,也很理解你们作为父母的心情,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忍着,但这太过分了。”
丈夫不断地向人家道歉,人们这才都回去了。珉敬看了表,已经过了深夜12点。连晚饭都不给吃,已经让孩子们连续弹了7个小时的钢琴。不能在这里半途而废!一定要引出隔壁男子!估计再弹一会儿,隔壁男子就会出来了。珉敬想着这些,向孩子们的屋子走去。丈夫挡在了珉敬的前面,“你疯了!”
“没错,疯了!疯了!疯了!我怎么能不疯呢?!”
丈夫吃惊地看着珉敬。珉敬感觉到自己已接近发疯的边缘,觉得丈夫比任何人都可恶,更无法忍受,怎么会一瞬间变得那么可恶呢?作为丈夫,应该理解自己,安慰自己,可是眼前的丈夫却在露骨地替隔壁男子说话。
丈夫和珉敬之间的隔阂,在短短几天内变成了深不见底的鸿沟,就算用再好的信任和关爱以及道歉填埋,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填平。结婚以来,珉敬第一次跟丈夫分屋睡了。
凌晨,珉敬被奇怪的声音惊醒了。一想到自己是一个人睡觉,一股恐惧感袭击了全身。珉敬屏着气,把所有神经集中到耳朵上,然而听不到任何声音。
突然又传来了刚才的那个声音。珉敬惊慌地看了房间门。有人进屋了!珉敬打开房间门,悄悄地来到了客厅。月光在隐隐约约地照着客厅。这么熟悉的的家,此时突然显得那么陌生,使珉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觉得比任何一处坟墓都毛骨悚然。这一事实让珉敬无法忍受。
珉敬曾经听说过恐惧是因为不知道才产生的。因为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才会畏惧死亡;因为不知道黑暗中会蹦出来什么,才会畏惧黑夜。然而珉敬的神经正在因恐惧紧绷着。哪里出差错了?珉敬为什么要在比任何地方都安全的自己的幸福小窝里,在恐惧中颤抖呢?为什么连平时看着电视笑闹的沙发也觉得那么陌生?
都是因为隔壁男子。因为隔壁男子,一切都开始变得异常了。自从在电梯里见到男子以后,她的日常生活就失去了原有的安宁。可是珉敬为什么害怕隔壁男子呢?男子只不过说过要惩罚珉敬而已,从未说过要用刀子捅死,要小心走夜路,要折磨小孩之类的话。他只是说过要惩罚她,惩罚的方式到时候会知道的。可是珉敬为什么要在恐惧中颤抖呢?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不知道。珉敬不知道男子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折磨自己,才如此害怕的。干脆拔出刀来杀自己,也许没这么害怕。因为不知道男子何时何地,用什么样的方式扑过来,所以每时每刻都要紧绷着神经。听到小声音也受到惊吓,有人跟过来也魂飞魄散。
没错。也许丈夫的话是对的。自己也许是因为男子的一句话得了神经衰弱。去文具店的那天夜晚,追赶自己的,也许不是隔壁男子。给小女儿额头造成伤疤的也许是大女儿。大女儿害怕被妈妈揍,所以编造的理由就是有人扔了石头。大女儿知道妈妈和隔壁男子因为噪音问题闹出了矛盾,所以想到只要说有人向妹妹扔了石头,珉敬就会认为是隔壁男子干的,自己也能免一顿揍。大女儿一定计算到了这里。看来孩子的心算灵验了。因为珉敬发了疯似地敲打了隔壁男子的玄关门。
一句话,隔壁男子没有动一个手指头就完全搞乱了珉敬的日常生活。只要看到隔壁的玄关门,就紧张起来,有人跟过来也害怕,而且第一次感觉到孩子们的身边有危险,跟楼下邻居闹了矛盾以后第一次跟丈夫分房睡了。男子不是用恐怖颠翻了珉敬的日常生活,而是用空炮毁掉了珉敬的生活。一想到自己被男子的一句话给耍了,珉敬的心里燃烧起愤怒,愤怒又稀释了恐惧。不过,不得不说这是个幸运的事情。因为随着恐惧被愤怒驱赶,变得又陌生又畏惧的家里再次变回原来温暖的窝
又传来了那个声音。是从钢琴屋传来的。珉敬变得比刚才沉着多了。根据过去生活中的经验,应该是陽台窗户被风摇晃或小鸟啄陽台窗户玻璃的声音。珉敬刚才还认为那是隔壁男子入侵的声音。当然珉敬并不认为男子会从玄关门入侵。惟一的出入口是陽台窗户。隔壁和珉敬家之间隔着一堵墙紧挨着,距离还不到1米。虽然是20层,从对面陽台爬到这边陽台,并不需要尖端装备。当然,珉敬家陽台窗户没有锁上,因为是20层。刚才被声音惊醒时,珉敬后悔平时没有锁上陽台窗户。
不过,现在反过来想,那只不过是珉敬对隔壁男子空炮的可笑的过度反应而已。从现在开始再也不会被男子的恐吓玩弄。想着这些,珉敬打开了钢琴屋的门——那里站着隔壁男子。
一瞬间,血液倒流,一股凉气从后脖子一闪而过。恐惧连悲鸣都吞没了。真实变成谎言,谎言变成真实,所有的真理瞬间颠覆。在黑暗的房间的角落里呆呆地站着的钢琴中仿佛在流出恐怖的旋律。好像时间都冻僵了。
钢琴线……珉敬慌忙开了灯,打开钢琴,像翻金库一样,到处乱找。然而钢琴没有任何异常。隔壁男子冒死爬过陽台的理由应该只有钢琴,但他连钢琴上面的一粒灰尘都没有碰。如果是珉敬,会第一个切断钢琴线的。可是男子没有那么做。无法捉摸男子的意图。那么今天为什么爬到珉敬家里来呢?冒着随时掉下去的生命危险,爬过陽台,难道除了钢琴以外,还有别的目的吗?
男子说过的惩罚还没有结束。不,也许还没有开始。珉敬走进陽台,通过打开的陽台门,向外探出了头。珉敬看了隔壁。隔壁陽台门也开着。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珉敬的腿已经向外伸了出去。
真正的惩罚
珉敬艰难地爬进了男子的家里。心在猛烈地跳。脚滑了一下,差一点摔倒。珉敬稳住心态,开始查看房间。这里应该是男子说过的工作室。本来以为会有桌子、笔记本电脑、摆放大量书籍的书柜……但里面的情景完全脱离了珉敬的想象。
房间是空空的。
虽然很暗,但能确认这一点。是不是实在无法忍受,把工作室挪到别的屋子里了呢?随着眼睛逐渐熟悉黑暗,有一个东西格外吸引珉敬的眼球——那是墙壁。看方向,是挨着珉敬家房间的墙壁。走进墙壁用手抚摸,到处都倒挂着撕开的壁纸,没有完全脱落,吊在墙上的情景显得无比凄凉。壁纸不是因为破旧而被剥下来的,因为这栋公寓是三年前才盖的。看剥下来的壁纸断面,是被刀子割开的。肯定是男子干的。
摸靠墙的地板,发现地板革上有明显往下凹的地方,可能是放过桌子的地方。男子应该是坐在这张桌子前面写作的。想象男子坐在桌子前写作的样子,珉敬仿佛听到了敲打笔记本电脑键盘的声音。同时从墙壁对面传来钢琴声音。不,那分明是孩子的钢琴声,是大女儿弹的清凉而动听的钢琴声。奇怪的是,钢琴声并没有平时在家里听时那么优美。钢琴声刺激耳膜,刺激神经,让人心慌。奇怪,好像男子的感受全部转移到珉敬的身上来了。
珉敬看着破破烂烂的壁纸,展开了想象的翅膀。桌子出现了,椅子也出现了,笔记本电脑出现了,隔壁的男子也出现了。男子背对着珉敬,敲打键盘。可是随着弹钢琴的时间变长,男子的打字声音越变越慢。男子呆呆地望着在显示屏上一闪一闪的鼠标标志,突然疯狂地抓住头发痛苦地挣扎。咣!男子和椅子一起倒下了。珉敬慌忙后退了一步。男子就像被打上杀虫剂的苍蝇一样,发着怪声在屋子里痛苦地爬来爬去。过了一会儿,男子突然站了起来,跑出了屋子。珉敬以为自己的幻觉结束了,然而男子又返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刀。珉敬吓得连连后退。男子扑向了珉敬。珉敬喊了一声“啊!”便往后倒了下来。奇怪的是,男子跃过珉敬,跑到墙壁前,恐吼着,用刀疯狂地砍墙壁。
啊……啪……啊……啪……壁纸被男子刮了下来。然而,男子并没有停止疯狂的刀舞。一瞬间,珉敬无法忍住呕吐,向前弯曲上身,“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珉敬擦着眼泪,抬起头,发现男子已经不在了。这时,从屋子外面传来了声音,那是用棒球棒使劲敲打手提包般的沉闷的声音。不对,是什么东西被切断的声音。
珉敬推开门,来到了客厅。又传来了声音。是浴室。珉敬向浴室走了过去。客厅很暗,不过借助从浴室门缝中透出的灯光,可看出屋子里面的大概轮廓。屋子结构跟珉敬家一模一样,然而,两家的内部却有天壤之别。男子家虽然大概布置了家具,但不知为什么,显得无比干燥和荒凉,觉得只要一打开窗户,就会吹进来撒哈拉沙漠的沙风暴。这里的所有东西就像等待主人抚摸的宠物一样凄凉。这时,浴室门打开了。由于开着锅炉,客厅地面是热乎乎的,但是珉敬的心里犹如包着冰雪覆盖的阿拉斯加半岛一样,充满了寒气。
男子站在那里。
珉敬吞下了悲鸣。也许是悲鸣卡在了呼吸管道,而不断地咳嗽。男子用可怕的表情看着珉敬。珉敬无法停止咳嗽。脸变红,胸变麻。勉强压住咳嗽,抬起头,男子后面半开的浴室门进入了珉敬的眼里。浴室地面一片黑红色。
“你……怎么在这里?”男子问道。
不,是丈夫问道。
这是珉敬想问的话,“我想问你为什么在这里?想问你右手拿的那个黑袋子是什么?”可是珉敬完全可以猜到。即便是丈夫不开口,不去打开那个黑袋子,珉敬也能猜得到。一切都很清楚了。围绕楼层间噪音发生的邻居之间的争吵,打骂,警察的介入,依然没有解决的矛盾,只要没有人去踩刹车,就直奔悬崖边的无端的奔跑,接着是坠落,最后是不明真相的黑袋子。所有一切都那么明了。
所以珉敬不敢问丈夫。怕丈夫一旦回答,心里猜测的所有一切都变成现实。只是想用自己的双眼确认后,再去否定。不然,虚幻的妄想就会像睡眼一样肿起来,不停地追赶珉敬,使珉敬在不安中挣扎。珉敬想确认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希望跟往常一样,自己的猜测是错的。于是,向丈夫走了过去。
珉敬把手伸向了黑袋子。丈夫慌忙把手藏到后面去了。如果丈夫的手比珉敬的手快,或者塑料袋比牛皮还结实,那么珉敬会什么都看不见。但是珉敬的手比丈夫的手还快,塑料袋就像手纸一样撕裂了。从塑料袋的裂口掉下了里面的东西。
咕噜噜……一个东西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了珉敬的脚下。丈夫用虚妄的表情望着被撕开的塑料袋,突然就像被夺去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蹲了下来。珉敬用生硬的表情看了脚下,那里是隔壁男子的头!被砍下来的男子的头跟活着的时候一样,瞪着眼睛,用全都是黑眼珠的两只眼睛看着珉敬。
丈夫用哭泣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解释。那天,气愤的丈夫去找隔壁男子,跟隔壁男子发生激烈的争吵,接着开始动拳头。厮打过程中丈夫推了一下隔壁男子,结果男子再也没有起来。丈夫说一开始并没有杀死对方的打算。双方相互僵持时也没想杀对方。丈夫就像站在法官前面的被告人一样,主张自己是无罪的。然而,毕竟是杀了人。
不知实情的珉敬,竟然追问带着死尸般的脸色回家的丈夫,隔壁男子到底怎么威胁他的。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哭笑不得。
珉敬差一点忘记自己站在粉碎的尸体旁边,哈哈大笑起来。本来以为连丈夫也收到了隔壁男子的恐吓,心里一直为丈夫担心和难过,没想到现在目睹了更可怕的现实。与其面对杀了人的丈夫,不如看着受到男子的恐吓而在恐惧中颤抖的丈夫。想到这里,珉敬差一点“噗嗤”地笑出来了。
不过,最清楚的是,杀人比任何恐吓更有效果。那天晚上,从隔壁男子家回来的丈夫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搬钢琴。当然,应该不是为了死去的隔壁男子。一旦发现男子的尸体,珉敬的家是第一个嫌疑对象。丈夫是为了提前避免这一点,要搬钢琴的。不了解丈夫这一情况的珉敬一直在坚持不能向隔壁男子屈服,丈夫肯定心急如焚了。最后,丈夫决定处理隔壁男子的尸体,并在今天冒死爬过了陽台。
珉敬蹲了下来,俯视着隔壁男子的头颅。男子的嘴动了。
“现在您知道了吧?”男子的嘴又动了,“我不是说过要惩罚您吗?”
珉敬左右摇晃着充满眼泪的脸。“不知道……不知道……”珉敬低声叨咕着。
珉敬无法相信。为什么自己身上发生了这种事情?为什么这个男子的头颅在自己的脚下乱滚?珉敬的脑子,无法理解这一切。珉敬只是放任孩子们自由地弹钢琴而已;只是厌恶干涉他人私生活的男子而已;只是嫌搬钢琴麻烦,没有搬而已。然而,代价太大了。丈夫变成了杀人犯,珉敬得了神经衰弱,快要疯掉了;现在竟然听到了死去的男子的声音,砍掉的头颅竟然开了口。
“不知道……不知道……”珉敬拼命叨咕着。
珉敬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和丈夫今后的生活将会完全不同于过去。就算是努力步入跟以往相同的日常轨道,电话铃声、门铃声、陌生人的接近等等,都会让珉敬魂飞魄散。因为不知道尸体何时被发现,需要时常注意新闻报道,看到警灯也会心脏停止跳动。那简直是地狱般的生活,是男子死后给他们留下的惩罚。
珉敬俯视着男子的脸。想问你究竟要什么样的结果。然而,珉敬无法问,因为她在懊悔,懊悔变成了痛哭,男子的脸上瓢泼着泪雨。男子的脸仿佛马上要瞪大眼睛,提出抗议。不过无所谓。珉敬想见他。见面后向他发泄愤怒,请求原谅。
珉敬没有停止号啕大哭。不,无法停止。然而,男子不可能回来。昨天还觉得男子通过观察眼看着外面,耻笑自己,但现在已经不在世了。珉敬回头看了一下玄关门,仿佛看到了正通过观察眼观察外面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