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罗薇突然死去。
最好是心脏病,就像电视里常常出现的情景,她捂住胸口,痛苦地一头栽倒在地,救护车呼啸而去……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手术室,摘下口罩,职业性地摇摇头: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然而这样的场景不太可能出现在罗薇身上。她的精力太旺盛。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量都没让她的脸上呈现出半点疲态,镁光灯下的那个女人依旧美轮美奂,她才二十六岁,虽然在模特界已经算高龄。
环顾身边的几个女孩子,她们的眼神里都流露出同样的嫉恨交加。她们和我一样,都是这家广告公司的新进模特儿,我们之间的关系一般来说限于互相提防、敌视、竞争以及诋毁。我们因此而被这个圈子的上层视为菜鸟,因为我们连虚情假意都还没学会。
不过现在我们至少有了一个共同的仇恨对象——罗薇是公司力捧的顶级模特,入行十年,按规矩,我们得称呼她为前辈,但私底下。大家都叫她“老不死的欧巴桑”。虽然在常人的眼里,她并不算老。
说实话,除了年龄之外,她实在没有别的可挑剔的地方。
最高的出镜率、最好的摄影师、最优厚的广告代言费……每一样都叫新人眼馋,但这不是我们憎恨她的主要原因——我们恨她,是因为她已经高高在上,却还是要近乎变态地霸占每一个机会。比如现在她正拍摄的这个丝袜广告,这其实是一个小广告。之前还说嫌钱少不肯,却在最后一刻出现。于是我就不得不收起已经摆好的POSE,回到冷板凳上。
“大家都好好学习学习前辈是怎么拍这类广告的,仔细看好,经验学到自己身上就是自己的宝贝。对你们是有好处的。”公司的培训导师打着圆场,但这些话平息不了我的愤怒,他们凭什么就断定我不能做得比她更好?
“哼!你才十六岁,进公司还不到一个月。能想到你做替补就该偷笑了。”旁边的欧莉莉冷笑着打量我的咬牙切齿,“我可是等了半年才接到电话的,不过我想得开。谁叫我没后门可走呢。”
欧莉莉口中的“后门”是指我的姑姑顾晓芸,她去年在这里谋到了一个创意总监助理的职位,然后便把我引荐了进来。
“十六岁怎么了?十四岁人家就参加模特大赛得冠军了,成名要趁早!”顾晓芸如是说,“文雨,你多好的条件啊。一米七四,比例这么好,天生的模特啊!你肯定会大有前途的,我看好你!姑姑帮你,有机会就得抓住。考大学怎么啦?大学毕业又怎么样?跟那么多人抢一个饭碗,一个月拼死拼活挣一点点钱,不到月底就花光光,还得你妈妈贴补,白菜咸菜这种穷日子你们还没过够啊?”
我打了个寒战。
自从五岁那年父亲过世之后,我们母女一直相依为命,母亲的工作是商场营业员,每天回家都拖着两条已经站得僵硬浮肿的腿。要她如此敬业是因为害怕失业,失业不仅仅意昧着饥饿。我们还会被赶出这间廉价的租屋。街道上充斥着无数邪恶的眼睛。我常常会在街上被人跟踪。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的个头也让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这招惹来不属于我应该去应对的丑陋目光。我怕得发抖,常常跑着回家——狭窄、陰暗、破旧的屋子——但至少我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躲避。
母亲最近一直在咳嗽,她说没事。但是我更害怕,因为她常常在这个问题上撒谎。她害怕进医院:吃得起药就吃不起饭,贫穷是更可怕的疾病。
罗薇这个丝袜广告的代言费是10万元,新人是1万。我需要这笔钱,至少它可以让我的母亲请几天病假而不必为扣除的工资心痛。
摄影师刘成对我印象很好,他说我的腿形是他见过最棒的,他相信照片拍出来一定会非常美丽,他觉得我会红。我感到机会来了,然后罗薇也来了。带着她迟到的傲慢。把我的机会撕成了碎片。
课堂上语文老师说悲剧就是把最美好的东西摧毁——我想是的,我遭遇了悲剧。
我咬着牙看着罗薇,化妆师余岚在给她化妆。她对新人总是呼呼喝喝。必须坐得笔直,一动也不许动。就像木偶一样让她摆布。可是现在。罗薇却以一种极其慵懒的姿势靠在沙发上,她的怀里甚至还抱着一只波斯猫。据说罗薇成名后就一直带着这只猫开工,我估计那是因为她没有朋友的缘故——高处不胜寒。
“阿喜。阿喜乖。”她不动嘴唇地喃喃着。
那是一只肥胖的大猫。毛色纯自如雪,一只眼睛绿色,一只眼睛蓝色。神情和罗薇一样傲慢而慵懒。
罗薇把一块精致的巧克力喂进波斯猫的嘴里,它贪婪地吞噬着。我则咬紧了下唇——我知道那种巧克力,意大利进口的,商场里一百元只能买四颗,无数次我站在橱窗前看着它精美的包装吞咽口水。人命不如猫。拍摄开始了,罗薇在波斯猫的额头上亲了一口,然后把它放进了一只漂亮的粉色猫包里,胖猫对于这华丽的囚笼并不排斥,它蜷缩起身子,进入睡眠。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罗薇一个人的身上,她不停地变化姿势,做出风情万种的样子。我悄悄地移到猫包的旁边,桌面上还散落着几颗美丽的巧克力,我剥开一颗,然后把猫包的拉链小心拉开,猫被惊醒了,我把巧克力在胖猫的鼻子前一晃。然后扔出了门,胖猫对于美昧食物仍然保持着动物的敏捷,它连忙跑出包来,追逐巧克力而去,确定没有人注意我之后,我跟在猫的后面走出工作室……
半个小时之后,罗薇看着空了的猫包开始尖叫。
她的助理和工作室的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在房间里乱窜。
“阿喜——阿喜——”
我觉得十分痛快,尤其是看见罗微那丢了魂的脸时。
“谁干的?!”她失去了控制。完全没有平日的公主淑女样。她歇斯底里地大叫着:“猫不可能自己拉开拉链!一定是有人把它偷走了!你们把阿喜弄到哪里去了?!”
“这样,这片子赶着交呢。不如我们先拍着,猫我们派人去找……”
“找不到阿喜,我就不拍了!”罗薇号叫着打断助理,“找不到它。你也别千了!”
“可是……”
“查,给我查!”罗薇恶狠狠地说,“在场的一个都别走,都有嫌疑!哼。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但你们知不知道我家阿喜脖子上可戴着一条镶了钻石的带子。价值两万元。你们以为偷猫不犯法吗?只要我报警,两万元可够坐一阵子牢了。想想吧,姑娘们。你们的前途……现在还来得及……”
有人说,罗薇媚笑的时候可以颠倒众生,没想到她狞笑的时候也是如此——我觉得天地都开始旋转,胃肠里翻江倒海。
欧莉莉在看着我。我发现她的眼里藏满了幸灾乐祸。
槽了,她一定是看见了!我心跳加快:她会告发我吗?
“姑娘们,都愣着干什么,快帮忙找找!”罗薇的助理说道。“找着了阿喜,罗小姐一定会有重谢!”
“不止重谢。我还会好好提携她!”罗薇在一边高声补充道。
在这一行最需要的就是提携和机会,尤其是大牌的力量,借东风乘舟破浪。这道理大家都明白,于是“阿喜阿喜”的唤猫声立刻响成一片。
我奔出门。
那只肥猫被我扔进了巷道里的一个垃圾箱,并盖上了盖子。那里很少有人去,现在又不是垃圾清理时间,它应该还在那里。
我不相信罗薇所谓的提携——谁能找到猫证明谁的嫌疑最大。我可不是笨蛋,我只想赶在欧莉莉告发我之前。让这只猫自己回到罗薇的身边。
它不会说话,所以罗薇永远不会知道绑架它的人是谁。
走进巷子。我立刻松了口气——和我离开时一样。垃圾箱安静地立在巷道里。盖子没有被移动的迹象。
我揭开盖子,一股血腥昧立刻扑面而来!——只见阿喜一动不动地躺在垃圾箱里,白色的毛几乎全被染红了。它的鸳鸯眼依旧圆睁着,角度刚好与我上下相对——它用看着刽子手的目光看着我。
怨毒,仇恨,绝望。
它已经死了。
我几乎跌坐到地上。
怎么会这样?!我离开的时候它还在为了被囚禁而愤怒咆哮——它的身上有一道一道的伤口,皮肉开绽——我无法判定那是抓伤还是刀伤。只知道它在死前经历了极度的痛苦。
是野狗吗?它们和猫是天生的仇敌。我摇摇头,野狗不会在咬死一只猫之后还会把盖子重新盖好。
只能是人!
我打了个寒战——因为我突然想起在我做完这一切回到工作室时,欧莉莉并不在房间里,后来我在卫生间里看见了她,她正在那里拼命地挤压洗手液洗手。还有,她的衣服不是她之前所穿的那一件j
天哪!我捂住嘴,一幕可怕的场景冲出脑海:欧莉莉跟踪我。她看见我把阿喜扔进了垃圾箱,等到我离开之后。她走到了垃圾箱旁边。拿出刀……阿喜在挣扎,可惜它的对手的体积实在太庞大,而它又是一只被剪掉了指甲身形笨重的胖猫,于是它死了,它的血染红了自己的皮毛,也溅到了凶手的身上……欧莉莉冲进卫生间,她换下了血衣,做模特儿的总有备用衣服可换……
糟糕!
我惊骇地转身——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再晚我将百口奠辩,欧莉莉会把一切都推到我头上,她可以这样残忍地杀死一只猫,那么也难保她不会栽赃嫁祸。
也许她的嘴唇现在已经贴在罗薇的耳朵边上了。
那么。我会被毁掉的!罗薇不会善罢甘休,她会狠狠地报复我,她会把我踢出这个圈子,毁掉我的前途!是的,她一定会这么干!
“喵呜——”
一声猫叫突然在我的背后晌了起来。
我转过身,一只雪白的波斯猫已经跳到了我的脚边,它直起尾巴,用头一个劲地蹭着我的小腿。
这是猫类在表示亲近和友好。
如果不是阿喜的尸体还在我的视野里,如果不是它的体温热乎乎地贴着我的皮肤,我简直要怀疑它就是阿喜——它们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同样的胖,同样的眼珠颜色。
是上天在帮我吗?j是上天终于开始怜惜我了吗?
我走回垃圾箱,忍住恶心摘下阿喜脖子上的项圈——正如罗薇所说。项圈的正中镶嵌着一颗小钻,在陽光下熠熠生辉。
项圈上写着阿喜的名字以及罗薇的电话号码。
我蹲下来,将脚边的胖猫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它很顺服地任我把项圈系在它的脖子上,并伸出舌头舔着我的手背。
“乖!”我讨好地挠着它的下巴。“你帮我渡过这关吧,你就做一回替补吧,你现在就是阿喜了,放心吧,你的新主人会对你很好的。她会给你吃好吃的巧克力,你帮帮我好不好?”
“喵呜——”它叫道。似乎是在回应我的话。
我抱着它朝摄影工作室里走,有几个女孩子正在走廊上唤着:
“阿喜——阿喜——”
我躲在她们看不见的拐角处,把怀里的猫轻轻扔了出去。
“喵呜——”它配合地大叫着。
“啊!它在那儿f”女孩子们欢叫起来,我听见脚步声冲过来。立刻躲了起来。
一阵喧闹之后,猫被带走了。
我猫在暗处数了两分钟,然后回到工作室,罗薇正把她那涂了厚厚脂粉的脸贴在猫脸上:“阿喜宝贝儿!你可急死我了!”
我的心咚咚急跳——她似乎并没有发现这是一个冒名顶替者。
再看欧莉莉,她的脸色纸一般白。似乎马上就要晕倒在地。
“嗷鸣!”替补阿喜却明显不喜欢罗薇的亲热,它的表情又戒备又愤怒,尾巴陡然变粗,发出了一声可怖的号叫,一爪挥向面前的女人。
罗薇倒在了地上,她捂住左眼,不停地在地上惨叫翻滚着。
鲜血从她的指缝间冒了出来。
我惊呆了——事实上,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接下来是一片混乱,罗薇在混乱中被送往医院。那只行凶的波斯猫被罗薇的助理狠狠踢了一脚,它惨叫一声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踪迹,估计也在混乱中逃走了——戴着那条价值两万元的项圈。
剩下的工作人员都在面面相觑。
“这广告明天可要交啊,罗薇那丫头之前磨磨蹭蹭地耽搁了好几天,现在又闹出这种事。怎么办?客户那儿可不能再拖了,要不得付违约金了!”
“还能怎么办,找替补吧!”一个声音冷冷地说。
“找谁?”
我抱着胳膊,坐在椅子上发抖——不仅仅是因为突然发生的惨剧,也因为惨剧之后的这些凉薄——纵然是罗薇也无法避免这些凉薄。
“她!”摄影师刘成指着我。“刚才试镜的时候她的感觉最好!”
眼神们包围了过来。
“就她吧!”做主的人发话了。
刘成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能行吗?”
我点点头——我必须点头。这是我的机会,虽然它已经染上了鲜血。
“妈。我回来了。”
我打开门。母亲正在厨房里。
“我来吧。”我系上围裙。
“别,快去把作业写了,”母亲头也不抬地唠叨着,“挣钱归挣钱,功课也不能耽误啊!要是没个文凭将来你可怎么办?你蛄说得也不全对,这一行吃的是青春饭,年轻时能挣钱。老了可昨办?”
她是对的。
青春一纵即逝——可以摧毁它的不止是时间。还有死亡和伤痛。医院里传来消息。罗薇的左眼废了,眼珠被摘除了。这意味着她的事业结束了。‘
她除了做模特儿之外什么都不会——也没有大学文凭——她只能靠她年轻时挣下的钱养老了。但我怀疑那样奢侈的生活让她能剩下什么。
人们总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挥霍,但是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上一分钟的罗薇还在耀武扬威,下一分钟她便只剩下绝望。
这是意外!
我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但是这两个字无法抵消我的愧疚。而我除了愧疚之外什么也支付不起。
我把头埋在书里,开始痛哭。
“咚!”
厨房里传来一声重响。
我奔过去。母亲脸色惨白地晕倒在地上。
拍丝袜广告的一万元报酬救了我母亲的命。
这件事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如果那只替补猫没有出现,那么罗薇就不会发生意外,那我就不可能成为她的瞀补,如果我拿不到这一万元,我就没有办法及时支付手术费,那我就会失去我唯一的亲人。
我宁可失去全世界也不愿意失去我的母亲。
她的病很重。需要很多钱才能治好。
我不停地接拍广告——公司开始包装我,因为丝袜广告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我的形象被印制在丝袜包装上,几乎每个超市里都能看见我跷起小腿的样子。
丝袜是消耗品,十万双,一百万双……
我的身价在直线上升,同时,我的私人时间却在直线下降。每天除了睡觉我几乎就活在镁光灯下——我甚至没有时间待在医院里陪我的母亲。现在不能失业的那个人是我,我的手心里握着两个人的命运。直到此刻。我才开始理解当时的罗薇,她一定也和我一样。太害怕失去。事实上所有爬到这个位置的人都一样。害怕跌下去。害怕四周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
“看看,别说没有奇迹,只要你努力,什么都可能发生,下一个灰姑娘就是你!”培训导师们不失时机地教育着后来人。
这个行业需要奇迹,需要神话,人人都靠一口气活着,那口气的名字就叫梦想。
不可否认。梦想成就了很多人。但是被梦想毁掉的人最凄惨。就如罗薇。人走茶凉,据说她已经搬离了高档社区,现在住在杂乱的廉租屋里。
我取代了她的地位。同时也取代她成为被大家嫉恨的目标。
她们像仇视一个成年人一样仇视我。她们忘记了我只有十六岁。但也许正是这点让她们更加愤怒。
欧莉莉是她们中的例外。
自从罗薇出事之后,欧莉莉就性情大变,终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屡屡因为犯错被培训导师骂得狗血淋头。
模特儿工作量大,大家常常趁着工作间隙补觉,好几次我被欧莉莉的尖叫声惊醒。
“猫!猫!它来了!啊——不要!不要!”
她大叫着,浑身大汗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神情惊慌地张望四周,总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平复。
“做噩梦了吧?想不到平时那么横。胆子那么小。”
“中邪了吧?”
女孩子们捂着嘴偷笑——她们不知道真相。也不打算知道。
可是我心里再明白不过,欧莉莉不知道那只波斯猫其实是一个替补,她一定以为那是被她杀死的阿喜的怨灵——她比我承受的会更多一层:恐惧。
愧疚已经够煎熬。我自己深知滋味。她或许会因此崩溃,可我却什么都不能说。
欧莉莉在公司的处境越发不妙。据说公司打算解除她的合同,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接到通告,我找到上层的管理者说情。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还挺有大将风度的。”管理层们似乎被我逗乐了,但更多的是疑惑,他们见过太多的罗薇,罗薇们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在这一行里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刘成如是说,他的眼里全是欣赏和温暖:“你很有人情昧。”
他利用自己的摄影师的人脉关系为欧莉莉介绍了好几个私活儿,好让后者能维持生计。
刘成不知道,他自己才是这一行里的稀罕物——他的援助是单纯的。毫无目的的,而我帮欧莉莉不仅仅是为了她,宽恕她意味着宽恕我自己。因为我们都同在罪恶的谷底。
我的皮包里装着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信封里有一万元。我走在肮脏陰暗的楼道里。再有几步,就是罗薇现在的住处了。
听邻居说她一个人住。很少出门,每次出去都是晚上,戴着墨镜。到附近的便利店提回几十包方便面。
这就是她的生活。
我很紧张,虽然我只打算把钱从门下的缝隙里塞进去。但是她就在那扇门的背后,那张被我毁掉的脸上残留着永恒的痛苦和仇恨。
一想到这点,我的脚就像被冻住了。
我在楼梯上喘息着,那扇门就在拐角处。
忽然。我听见那扇门忽然打开了。
“滚!”罗薇的声音冲了出来。她在咆哮。
“你收下吧,这样我会好受些……”接着是欧莉莉的声音,带着哭腔。
“哈哈哈!”罗薇歇斯底里地大笑着:“我为什么要让你好受?滚!”
我偷看着:罗薇将一叠钞票摔在了欧莉莉的脸上。
“你以为给几个臭钱就能让我原谅你吗?你能补偿什么?你能补偿我的眼睛吗?你能补偿我失去的一切吗?!”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欧莉莉诚惶诚恐地流着泪。
“哈哈哈,等着阿喜来找你吧!”罗薇继续大筅:“等着它来带你下地狱!”
我听懂了。
欧莉莉终于不堪良心的责备。她对罗薇说出了她杀死阿喜的事,罗薇本来就精神不稳定,她一定也以为她所遭遇的是池鱼之殃——愤怒的怨灵摧毁了她。
门被狠狠关上了。
欧莉莉站在门口抽泣。
我逃之夭夭。
欧莉莉从模特儿公司的顶楼上跳了下去,那天晚上雷雨交加,气象台统计说,雷击三万次。她的脸上没有了左眼,她的右手死死抓着一把刀。刀被雨水冲洗得很干净,人们只能想象那刀尖上曾经有过什么。
我躲在我的私人化妆室里号啕大哭,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难过。
刘成走进来,他像一个兄长一样抱着我的肩。
“我知道你很难受。觉得自己没帮上她。”他说,“我也一样。有些人看起来坚强,但其实很脆弱……我们应该早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我们大家都忽略了……”
他哭了。
对于他来说,那是忽略,但对于别人,那是冷漠。而我,就是那个始作俑者。
我真想对刘成说出一切,可是我知道这就意味着我将以失去他作为代价——而他已经是我唯一的朋友。
学校的老师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关心我的成绩,因为他们知道我将来的成就已经与这些成绩无关,所以我也就成了与他们无关的人,过去的同学和朋友都开始疏远我——我没有时间来经营友谊。她们视之为我的不屑,因此用疏远来作为报复。
那些拿着不及格的试卷抱头痛哭的友谊,那些坐在夏日的星光里吃着廉价冰棒的友谊,那些手牵手站在橱窗前惊叹美丽服装的友谊……一去不复返了。
人们只告诉我会得到什么。他们没有告诉我,我会失去什么。
正如那句老话所说,拥有的时候永远看不到珍贵。
刘成开车把我送到公寓楼下。
现在我和母亲已经搬到了高档的电梯公寓,这里不再有污秽的地面和肮脏的喧闹。过去的世界已经离我们很远了。
我走出电梯。
一只白色的波斯猫蹲在门口,浑身脏兮兮的,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我捂住嘴。几乎尖叫。
它长得和阿喜一模一样。它看见我,直起尾巴,绕着我的腿亲昵地转动着。
我蹲下来。用发抖的手摸到它的颈部——那里有一个项圈,我解开项圈,项圈上写着阿喜的名字和罗薇的电话号码,那颗钻石在项圈的正中熠熠生辉。
这就是那只被我找来做替补。然后毁掉了罗薇一生的猫!
我惊叫着。把它抛了出去。
它跌了个滚,缓缓地朝楼梯口移动——我这才意识到它的步子是一瘸一拐的——它的右前腿没有着地。畸形地蜷缩着,似乎骨折了,除此之外,它的背上也似乎有被抓伤的痕迹。
我想起来了。那是罗薇的助理,那天罗薇倒地之后,她狠狠地踢了它一脚,而它叫得十分凄惨。
那不是它的错,是我把它强行带到了一个它并不熟悉的地方,它只是对罗薇的举动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如果不是我。它的腿也不会瘸——流浪猫已经够可怜。一只失去战斗力的猫就更可悲了。
那只猫走到楼梯口,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眼中隐隐似乎含有泪水。
我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它闻着我的气味找到了这里,甚至它也许就是来投奔我的。它没有报复我对它所做的一切,可是我却以暴力回报它的信任。
我跑过去,把它抱在怀里。
它没有反抗,仰头看着我,惊喜地“喵呜”了一声。
“宽宽。”我对它说:“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宽宽吧。”
我烧掉了阿喜的项圈。把那颗钻石扔出了窗外。
这场悲剧里,我弥补不了那两个人,但至少可以弥补一只猫。
于是宽宽的脖子上有了一条漂亮的粉色缎带,我给它洗了澡,带它去看了兽医。证实它的腿伤是陈旧性的,已经没有办法痊愈。
“你真善良,肯收养一只瘸腿猫。”刘成一面夸赞一面将宽宽放在他的膝盖上抚摸,宽宽很惬意地摇动尾巴。表示它喜欢他——实际上除了我、我母亲和刘成之外,它不肯让任何人接近。
都说猫与人也是讲缘分的。这或许就是那所谓的缘分。
我穿着婚纱。站在摄影机前微笑。
刘成说我的笑容很美,很真诚,他不知道我只有对着他才能这样笑,我真的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新娘——他的新娘。
可是我只有十七岁。
时间是这个职业最大的敌人。可是我希望它能快点带走这些等待的时时刻刻——我厌倦了再被刘成看做是一个小妹妹。
我的心理年龄远比实际年龄成熟,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事事催人老。
“文雨啊。你来看看。宽宽怎么了?”
来探班的姑姑皱着眉头站在猫包前,宽宽正在里面发出低吼声。并同时用猫爪子焦虑地挠着拉链。
“乖,宽宽。怎么啦?”我拉开拉链,将宽宽抱出来。
“宋文雨!你凭什么站在这里?!”
一声冷笑忽然扑面而来,同时伴随着一股浓烈而呛人的异昧。
“小心!”刘成一把将我推开。
我跌倒在了地上,宽宽从我的手里蹿了出去,我听见瓶子在地上粉碎的声音。还有一种可怕的滋滋声。
“硫酸!”人群惊叫着散开了。
刘成扑过来扶起我:“文雨,你没事吧?”
“你呢?!你没事吧?”我紧紧抱住他。
啊——
有人在惨叫一那是罗薇,她躺在地上,墨镜和硫酸瓶都跌落在一边,宽宽正狠狠咬着她的手臂。
“阿喜!阿喜!”罗薇惊骇地大叫。她挣脱了宽宽,没命地朝外奔逃。
“报替!”反应过来的人大喊。
“不要!不要报警!”我看着地上的墨镜,摇了摇头。
刘成把我抱得更紧了。
外面忽然传来尖叫声。
我冲出去,马路上一片混乱一罗薇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被一群人围观着。
她仅存的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们了解到罗薇有严重的精神问题,她袭击你或许是因为你让她想起了她的过去,她憎恨所有风光的模特儿,这是一种变态行为。”警察问道:“不过。是你们公司的一个模特儿叫马馨的把罗薇带进来的,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吗?你和她有什么过节吗?”
我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马馨今年二十岁,比我早进公司两年,却依旧只是一个兼职的替补,她当然憎恨我这个挡在她前途之上的绊脚石——马馨们永不会放弃仇恨。
刘成开车送我到楼下,我拒绝他送我上楼——我对他说我想一个人静静,但事实是因为我害怕自己会忍不住说出一切,而刘成却是最不能听到那些秘密的人选。
我打开门。母亲不在家。
桌上留着她的字条:你不陪我,也不让宽宽陪我。我去打麻将了。
她已经从商场辞职很久了,然后她就迷上了打麻将,输赢一次上千是家常便饭。
我努力回想上一次我们坐在一起聊天的光景,那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
宽宽在猫包里睡着了,今天的事再次证明了我的身边只有它和刘成才是真正的朋友。
我在宽宽的额头上亲了一口,然后走进浴室洗了个澡,服下安眠药,躺到床上。
一觉醒来会是明天,我需要明天。
可是我想念那些没有罪孽的过去,我想念那些纯真的痛苦。我想念自己真诚笑着的样子,它或许不那么漂亮,但也绝对不虚伪。我想念那些有时让我生气有时又会让我感动的同学,也许她们没有本事解脱我的困境。但是她们总是可以给我一分钟的快乐,我想念那些常常骂我不努力不上进的老师。我宁可他们瞪着双眼咆哮,也不想看见他们如今的冷漠和沉默,我甚至想念那间我曾经憎恨和厌恶的廉价租屋。里面住着的母亲再苦再累也不会抛下我独自离开……
是的,贫穷的确折磨肉体,但是它可以让我喘口气,不必借助药物才能入睡。我得到的真的比我失去的更重要吗?也许,我应该放弃,再重新作一次选择。
但那样的话,是否意味着我将失去刘成呢?——我苦笑,我得到他的唯一方式就是欺骗——永远的谎言。
这也就意味着我永远失去了他……
我胡思乱想着,直到睡眠来临。
“文雨?文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呼唤着。
我睁开眼。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凑在眼前。
之所以觉得它熟悉,是因为我每天都在镜子看见它——那是我的脸!
“醒了?”
“我”微笑着。
“我在做梦吗?”我疑惑地说:“是的,我一定在做梦。”
“是啊。我们都在做梦呢!”那张脸靠得更近了,几乎蹭到了我的鼻子,我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别太难受。其实罗薇并不像你想的那么无辜,知道她当年为了上位都做了什么吗?她伤害了很多人,而且害死了一个女孩子,一个和你一样年轻的女孩子……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朋友吗?和你一样,她害怕自己说出来。她怕自己信任上一个人,信任一个人是可怕的,而猫,是不会说话的……”
我开始意识到和我说话的对象绝不是我自己:“你是谁?!”
然而从我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却是一声猫叫。
我惊呆了,同时发起抖来——因为我看见了自己的脚——那是一双雪白的、毛茸茸的、有着尖利指甲的猫爪!
我叫起来。但是我听见的依然是猫叫。
但对方却听懂了:“我是你的替补。”
“替补无处不在,它们就在你的背后,也许你能看见一部分,但是很多时候你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一个游戏,当你打算放弃你的人生而替补却希望得到你的人生时,游戏就开始了。事实上,这场游戏已经开始很久很久了。从有人类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也等了很久很久了,知道吗?我付出过代价,比你更大的代价——说实话,你的人生真的一钱不值,除了——刘成——是的。就是他,这也是我唯一看中的。你别觉得不甘心。你不配得到他,因为你不是一个懂得珍惜的人。你还应该感谢我结束了你的痛苦。而且给了你一次扳回的机会,前提是:你得有足够的耐性。还得能保住性命。”她的眼神渐渐狰狞起来:“猜猜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跳起来,拔腿便跑。
我的视线里充斥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角落,所有的物品都成为庞大的参照物,它们似乎随时会倒下来将我埋葬。
门是开着的,我一路冲出去,走廊变得很长,似乎没有尽头,我跌跌撞撞地跑进楼梯间,阶梯们弓着背,像一连串怪物,我飞快跑出公寓大楼。跑过街道……人类如此高大,他们目不斜视,我在他们的脚边窜过,我大叫,他们也大叫。并同时报以谩骂:
“该死的猫!”
他们一脚踢过来,我摔在地上,痛得几乎爬不起来。
我跑进一条肮脏的小巷。
夜色正浓。
巷子的深处传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
一只白色的狗走了出来。
它用一只眼睛看着我——剩下的那一边是一个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