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座早已被废弃的学校,被开发商围了铁丝网。
密云之下,破败的教学楼像只可怕的兽,窗玻璃黑黝黝的。从门外看,操场上的草已有半人高。侧面的一排平房,有几间屋顶已经塌了。风呼啸而过,杂草随风摇摆,像不甘的亡魂。
戴好“名牌”之后,大家相继钻过铁丝网。走在最前面的是沈静文,我最好的朋友。她是一名画家,因为不愿跟着市场潮流走,一直发展得不好。我佩服她不管生活多么艰辛,都不放弃自己的理想,不随波逐流,这一点我做不到。
跟在沈静文后面的两个人,名牌分别写着朱宇和胡倾云。这两个我应该认识但完全没有印象的人,身形极其相似:又矮又圆,步伐稳当,走路甩手臂。印象中这种人大多爽朗、热心肠。
我跟何以昆走在最后面,盯着前面两人问他:“不看名牌怎么区别他们?”
何以昆踩过一丛荒草,道:“头发少的是朱宇,头发多的是胡倾云。”
又一朵黑云压着头顶滚过,但我仍旧看得见不到三十岁的朱宇已经谢顶,而胡倾云的头发就茂密得多了。于是我在心底默念了一番:头发少的是朱宇,头发多的是胡倾云,以便等下辨认。
从校门到教学楼的距离并不长,但因荒草丛生,我们走得很慢。我和何以昆始终落在后面,忽然我想起来:“对了,沈静文说你是炼尸工,真的假的?”
我还没说完,何以昆嗷的一声叫了出来,害得前面几个人误认为我丧心病狂地把他的名牌给撕了。“撕名牌”的时间规定在下午六点至夜里十二点,我还没蠢到提前动手,白费力气的地步。
何以昆用“你是不是傻”的眼神看我:“我当炼尸工?尸体会被我帅醒的!”
“那你……”
“视觉创意摄影,有空帮你拍照啊!”何以昆向我发出邀请。
“我喜欢的风格你搞不出来。”
“没有我搞不出来的!你喜欢啥风格?”
“丧尸。”
何以昆尴尬地顿了顿,说了句:“今天天气可真不好啊……”
难得一见的恶劣天气,被我们赶上了。
“五个人玩撕名牌多没意思啊!”何以昆孩子气地嚷着,“怎么不多叫些人来呢?”
何以昆总表现得像个初生的牛犊,总想着“有意思”,于是我成全他:“是六个人。”
“嗯?”何以昆前后看看,用手指点着,“是五个人!”
“六个!”
话音落下,第一道闪电劈下来,四周亮了,何以昆惊恐地看着我:“第六个人在哪儿?”
我看了看他,视线又调低了一点儿,“我们中间。”
何以昆缓缓垂下头,荒草之中,只消一秒,他就大叫着跳了起来。
“救命啊!”
我不会平白捏造一个人来吓唬人,在我和何以昆的中间,真的还有一个人。
作为一个无法追忆过去的人,我不想安于现状。我总是试图寻找自己缺失的那一部分,可不管沈静文为我提供怎样的线索,我都不能完整地忆起过去的一景一幕一个人。
14岁之前的记忆零散又模糊,我只记得初二的下学期,我们一家从A城搬到B市。沈静文是唯一打电话来B市、哭哭啼啼提醒我不要忘了她的人。大学后,沈静文来到B市,与我同校。即便是最最亲密的朋友,我仍旧想不起初中时她的样子。
我有一个小男友。他大概十四岁,下巴有青色胡楂儿。我不记得他的名字,我始终找不到寻得他名字的方法。我转来B市之后,他便在了。到现在为止,他跟了我整整十三年。
我与小男友无法沟通,多年来,他一直那样静静地注视着我。沈静文知道他的存在,可是她看不见他,除了我没人看得见他。
今天,他跟来了,就在我的面前,在我和何以昆之间。不过何以昆也看不见他,何以昆之所以会尖叫救命,是因为他看到了一条蛇。
听到叫声,沈静文一路“披荆斩棘”冲过来:“怎么了?”
朱宇和胡倾云也跟了过来,像两个忠诚的护卫,把沈静文夹在中间。
何以昆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条蛇游远的方向,有点不好意思:“有蛇……”
沈静文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有‘人’呢!”
听到“有人”,何以昆又不淡定了。沈静文看向我:“徐雾果,你吓唬他了?”
我耸肩。
为什么不可以“有人”呢?这城市是巨大的坟场,除了有气息的人,还一定会有很多像小男友这样的“人”,它们与人交织在一起,复仇、陪伴,这世界纵横着各种人与因果。
何以昆自觉丢脸,没有揭穿我。这时头发少的朱宇上前一步:“不带吓唬人的,这学校……”迟疑了一下,他接着说,“这学校不太平。”
胡倾云上前推了朱宇一把:“老朱别瞎说,女孩子会害怕的!”
可是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不说出来他们更害怕。于是在我和沈静文的逼问下,朱宇说:“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好好的学校为什么被弃用了?正常情况下就算学校被弃用,也会被拆除盖个楼什么的,可是这里……”
我预感到不好,沈静文也紧张起来,何以昆则很没出息地靠近了我一点儿。
“你们还记得我们那届收发室的张大爷不?”
我不记得,但很明显沈静文和何以昆是记得的。
“张大爷老伴死了之后,精神一直不太好,学校就把他给辞了。可他还是坚持来学校,大家也没在意,还挺同情他的。可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他拿着刀冲进了收发室隔壁的班级……”
气氛忽然变得紧张,我连呼吸都快要止住了。
“他砍死了七个学生……那之后收发室便不太平了。不管谁值班,晚上都能听到学生的哭声,听说一到半夜,那七个学生就会到收发室去敲窗户,要求‘还我命’……这事当地人都知道,不过新闻单位封锁了消息。校领导想了很多办法,校长还亲自值班过,结果……这学校还是用不了了。”
沈静文和何以昆都是A城人,不过大学他们都是在B市读的,所以这事他们并不清楚。
天很黑,气温降到了冰点,朱宇讲完后,过了好半天我才回过神儿,才能感知到指甲抠进皮肤的疼痛。我第一时间看向我的小男友,你怕吗?你能保护我吗?
他不知道什么是怕。
何以昆强作镇定:“咱们这是玩撕名牌还是玩命……”
沈静文幽幽地接起:“被撕掉的人会被关去收发室!”
恶云一层又一层,世界忽然像是被按下了静音,全都凝住了。
“咱、咱撤吧……”何以昆的声音在抖!
我向距离我们不远的收发室望过去,想象着无数只血手拍打玻璃的场面,想象他们手拉着手扑向我们的场面。我已经走到了这里,我不能回去。
我还没表态,沈静文说:“最后‘活’下来的人可以拿到五十万,我不想走。”
朱宇和胡倾云马上表示不会走。
何以昆转向我:“徐雾果,你……”
我摇摇头,没想到的是何以昆叹了口气,把一直拎在手里的包甩到背上,径直向教学楼走去。
对此举,我很震惊。他是为了我留下来?他是我的谁?他是沈静文介绍给我的男朋友。在十四岁之前,他出现在过我的生命里,是我的同学,但我不记得他。我觉得他这人孩子气,没什么担当,所以拒绝了。
“他不缺钱,他是为了你。”沈静文在我耳边说,“接下来让他保护你,在姒昹出来之前,照顾好自己。”
姒昹是谁?
前几天沈静文把我拉进一个叫“二年二班”的群。我点开看到沈静文和何以昆在里面,这是我在A城待过的班级,有我14岁之前的记忆。
我翻看聊天记录,大致知道班里一个叫姒昹的人成为了恐怖小说作者,书卖得很好。姒昹说要为下一本书找素材,所以把同学们召集回初中校园度过六个小时。姒昹模仿最近超级火的综艺节目,给大家制作了空白的名牌,来的人把名字写上去,大家在教学楼里面撕名牌。六个小时后,“活”下来的人可以拿到五十万元。姒昹不希望有人受伤,大家“点到为止”,名牌被撕掉即OUT,表示死了。
最后,姒昹会出现。
一直缺钱的沈静文对这个很感兴趣,便怂恿我来,我琢磨着或许在这里可以找到自己的记忆,便同意了。并且,她还叫上了何以昆。姒昹让我们在学校门口与其他人会合,结果我们三个驱车来到这里,只看到了朱宇和胡倾云。我们都在二年二班待过。
一开始我不明白,只是撕个名牌,能找到什么素材?现在我懂了,这所学校里处处都是故事。
让自己的同学“相互残杀”,姒昹可真够狠的。沈静文对我解释:“我知道学校已经被弃用了,但不知道那个鬼故事……”
事已至此,这已经不是关键的问题了。现在的问题是姒昹是谁?姒昹真的拿得出五十万元?
朱宇慎重地点点头:“来之前我在网上查过,这些年姒昹赚了不少钱,五十万不算什么!”
“可是,”看起来很憨厚的胡倾云抓抓茂密的头发,“我怎么就不记得我们班有人叫姒昹啊!”
“那是笔名!”
“……书的简介没写他的真名吗?”
“没有,”朱宇摸摸自己几近光滑的脑袋,“书上只写他喜欢死亡美学!不过死亡美学是啥啊?”
胡倾云抢答:“比如你死了,脑壳崩裂,我不但没有逃走,反而用红玫瑰摆成心形,把你的尸体围住……”
“你变态啊!”
紧张的气氛松动了一点儿,雨滴疯狂地砸下来,我们一惊,纷纷跨过杂草向教学楼奔去。
先我们一步来到教学楼的何以昆正盯着收发室的窗户出神。那里的玻璃碎了好几块,他忽然开口:“那是……那七个学生砸的?”
雨越下越大,闪电似乎有着穿透灵魂的力量,白光划过人的脸庞,在黑暗里无比恐怖。就在这时,沈静文说:“六点到了。”
朱宇和胡倾云一怔,分头跑进楼道。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沈静文也跑开了。我一把拽住何以昆的背包带:“你、你可以……”我看了看收发室,“陪我走过这个地方吗?”
我完全不敢挪动步子,即便我的小男友就在我的左手边。
为了缓和气氛似的,何以昆大大咧咧地说:“原本我也没打算丢下你。”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何以昆想了想,拉住了我的手。
外面狂风大作,风雨声中,掺杂着凌乱的脚步声。借着闪电的光,我们磕磕绊绊地走着。我很害怕,几乎整个人缩在何以昆的怀里。凉风穿堂而过,墙壁上的画恐怖狰狞。
“这里没有电,万一等下不打闪电,我们怎么办?”我问。
何以昆拍拍我的肩膀:“没事,我有手电。”
说完那句话,世界陷入了漆黑之中,雨声不见了,风也不刮了。空荡荡的教学楼里,只有脚步声。
何以昆打开手电,照着地面,带我拐进了一个屋子。他用手电简单扫了一下,发现一把椅子,吹了吹灰:“徐雾果,你先歇一会儿,六个小时呢,咱们得保存体力。”
我坐了下来,他关掉了手电。
“别关!”
“得省电!”
黑暗里,我能感觉到何以昆依着我的椅子坐了下去:“你别撕我!我不想被关去收发室!”
所谓“关”,是自行到收发室去。既然参加了,就要守规矩,玩不起就别玩,逃兵可当不得。
“我不会!”
太黑了,何以昆那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大惊:“你在干吗?”
何以昆岔开话题:“你说姒昹到底是谁呢?有没有可能就在我们五个人中间?这么黑,就算有监控也看不到我们的行动不是吗?”
我哪有心情思考这些,我只说:“是六个人。”
很明显何以昆的动作停住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又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你别乱动好吗?”
这时,忽然有了光亮。“啊!”我尖叫,定睛一看,发现眼前居然有一束玫瑰。何以昆拿着手电和玫瑰:“徐雾果,你就不能接受我?”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我大怒,“你分明是在乘人之危!”
“我没有!”何以昆说,“徐雾果,我知道那第六个人是谁!”
我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他丢下手电,抓住我的手:“那个人是我!14岁的我!”
我拼命推开他,去抓手电。他继续说:“沈静文已经把你的情况告诉我了,徐雾果,你身体不好,不要再逞强了!你醒一醒,我带你去看病!”
“你才有病!”我抓到了手电,胡乱地向声源攻击过去,“你滚!你给我滚开!”
我的手电打到了何以昆,他没有回击,步步退让:“我不是得保护你吗?”
“不需要!”我不断地把手电挥向他,他终于求饶:“我走!你别打了!你……照顾好自己!”
经过一番苦斗,身体不好的我似被抽掉了力气,我颓然跌坐到地上,手电在我的腿边滚来滚去。我看向窗外,发现恶云已经散开,月亮呼之欲出。
不知道沈静文那边怎么样了,教学楼里间歇回荡着脚步声。缓了好半天,我捡回手电想要关掉省电,忽然想起我这是在哪里?教室的话,怎会只有一把椅子?我举起手电,扫视起来。办公桌、花盆、茶缸……正对着教学楼一楼大厅的窗户,那里有一个放置信件、杂物的小窗口……
恐惧感直逼头顶,我在收发室!
何以昆带我走了一个圈!这浑蛋!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想要站起来,我要离开这里,否则会有七个人哭着来找我偿命!
“哐哐哐!”
有东西扑到玻璃上,而我的手电正对着一张扭曲的脸!
“啊——”
“别拿手电照我!要晃瞎啦!”
“谁?”
“胡倾云!”
胡倾云绕到门口:“徐雾果?你OUT了?”
我怕他撕我,于是说谎:“嗯。”
“那你把手电借我?”
“你没有?”
“不知道丢在哪里了!”
我一狠心:“给你吧。”我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拾起之前看到的一把生锈的刀,藏在身后,贴着墙壁,把手电递给了他。这时月亮刚好探出头,月光射到玻璃上,折射出一束光,刚好照在走远的他的名牌上,那上面写着两个字:朱宇。
他到底是谁?理智告诉我,头发少的是朱宇,头发多的是胡倾云。我转移视线,绝望地发现他把衣服的帽子扣上了!
我要去找沈静文,现在只有她是可以信任的,可是她在哪里呢?正想着,楼上传来了她持续不断的尖叫声。我忍不住叫道:“沈静文,你在几楼?”
沈静文没有回答我,回答的话,别人就知道了,搞不好会先我一步找到她。月光大开,教学楼被照亮,视线清晰了不少。我奔向主楼梯,向上跑,有人冲下来。我下意识地贴住了楼梯扶手,摆出防御的姿势。
“徐雾果?”
是何以昆。他盯着我的左手边,他真的看得见我的小男友?这个人不可信,我慢慢地错过他,飞快地跑上楼。
“徐雾果,我不会伤害你!”他居然追了上来。
“不会伤害我就不要跟过来!你别跟着我!”我一边回头一边没命地跑。
“你身体不好,你别乱跑了好吗?”何以昆穷追不舍。
“你别……”忽然我绊到了一个软塌塌的东西,向前俯冲了好几步,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摔裂了!我试图爬起来,看到何以昆在我的不远处怔怔地站着。
“你别过来!”我警告他。
何以昆垂下头说:“我过不去!”
我一低头就看到地上有稀稀拉拉的玫瑰花瓣,还有一大摊血,然后是粗胖的手指,再然后……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我不敢再看下去!有人死了!我控制不住全身颤抖,好不容易爬起来,却站不稳。这个人是谁?朱宇还是胡倾云?我抖得下巴打战,终于看清这个人的周围被洒了一圈玫瑰花瓣。
我想不通了,之前胡倾云开玩笑要用红玫瑰摆成心形,把朱宇的尸体围住……刚才我见到的那个人自称是胡倾云,名牌却是朱宇。那么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是谁也不算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会死呢?有人死了!这还是游戏吗?玫瑰花瓣……六个人中只有何以昆诡异地随身携带玫瑰花!我惊恐地看向他,他急忙摆手:“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他跨过尸体,向我跑来。
“滚开!”我自知跑不过他,于是一闪身钻进了身后的教室,锁上门,“你滚!”
何以昆敲打了一阵门板,终于放弃,临走之前他嘱咐我:“你照顾好自己,徐雾果。”
这种时候,这种多余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我松了一口气,莫名地察觉到了注视感,还有脖颈上温热的呼吸!
“别撕我!”
“是我!”
“沈静文?”沈静文居然站在我的身后,看到她,我好想哭,“有人死了!OUT了!但我不知道是朱宇还是胡倾云!别玩了,咱们……”
沈静文看着我,摇摇头:“游戏已经开始了。”
“可是……”
沈静文又摇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好像变了个人,难道我最好的朋友都不可以相信了吗?我颓坐在讲台上,视线在教室里转,看到了班牌,二年二班。这大概是我待过的班级吧?以前我坐在哪儿?我看向小男友,像是察觉了我的心思,他走向了第一排第四个座位。
果然,他就是何以昆。我想起来了。
年少时的何以昆性格有些软弱,不太爱讲话,成年之后他大大咧咧,没什么担当,有点胆小……
胆小的话,他怎会杀人?外面那个人会是他杀的?
他知道我身体不好,所以反复告诉我要照顾好自己。他知道我喜欢听《New Summer》,在来时的路上无限循环。
《New Summer》的旋律在脑中响起,淡淡的,莫名的有些瘆人。或许,他把我带去收发室,不是坏心眼,而是真的喜欢我,希望我惊惧之下,投入他的怀抱?
为了我,他还特意背了一束玫瑰花来。可是,如果不是他杀了人,那花又是怎样落入别人手中的?
我很累,我想睡过去,可是我怕自己醒不过来。强打起精神,我慢慢地走出教室,这才意识到有人正在向我逼近!
“徐雾果?”
我靠着墙壁,又看到了……戴着帽子的人,他是……
这个人并没有对我下手的意思,他匆匆走过我,又停住:“你不是被OUT了吗?”
“我……刚才说了谎。”
这个人并不在意这个,他丢下一句:“小心沈静文!”就走了。
我惊住:“你是什么意思?”
那人顿了顿,退了回来:“她杀死了朱宇!”
“你不就是朱宇?”
那人一把掀开帽子:“我是胡倾云!”
我向他的头顶看去,头发茂密,他真的是胡倾云:“可是你的衣服……”
“我跟朱宇穿错了衣服!”
这是一个不算漫长的故事,胡倾云是这样说的。
前几日,沈静文找到他,希望他能够参加这场“撕名牌”游戏,说赢了的话,可以拿到五十万元,并且给他晒了银行余额的截图。胡倾云觉得这事不算太靠谱,就拒绝了。结果沈静文跟他要卡号,要给他打定金,不管他赢不赢,定金都归他,以示诚意。
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一阵子的胡倾云,事业不成功,但身体不错。他的女儿体弱多病,家里经济不宽裕,觉得参加一下也无妨。但定金他可不好意思要,毕竟当年自己追求过沈静文,他不想让她看低自己。于是他就按照她的指示来了。
到了学校门口之后,他发现朱宇也来了,老同学多年不见,分外亲切。虽然当年因为追求沈静文,两人曾大打出手,但时间过去那么久,心结就淡了。两个有些爱慕沈静文的男人,一左一右地围着她转。
胡倾云和朱宇聊天,知道这些年他混得不好,对那五十万元也虎视眈眈。于是对他有了防备之心,但表面上还是乐呵呵的。
之后大家便进入了教学楼,胡倾云为了保存体力先藏了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久,气呼呼的朱宇找到了他,说沈静文这个人太过分了。原因是他要撕她的名牌,沈静文居然冲他撒娇,利用他曾经对她的喜欢,求放过。
虽然生气,可朱宇还是没能下手,气急败坏地找到胡倾云诉苦:“我是为了钱来的啊!她这是演得哪一出?莫非她想赢?我还想要钱呢!”
胡倾云笑话他:“那你不撕?”
于是,越想越生气的朱宇再度出发了,走之前拿错了胡倾云的衣服。
朱宇走之后,胡倾云笑不出来了,因为之前沈静文也对他用了同样的伎俩。他忽然觉得沈静文这个人不怎么样,眼见着朱宇动了真格,他也打算行动了。穿衣服时发现那上面写着“朱宇”的名字,他想错就错了吧,反正到最后是给人钱,又不是给名牌钱。
胡倾云去找沈静文,结果在收发室遇上了说谎的我。
讲完这些,胡倾云对沈静文的厌恶又加深了不少:“徐雾果,你也小心点吧!我觉得沈静文就是姒昹!她玩我们呢!”说完,胡倾云大吼一声,“朱宇,OUT!”
声音起了回音。
胡倾云走后,我做了决定,我要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报警!月光那么亮,人心那么暗,我玩不起了!我放轻脚步,背部贴着墙壁一点点向前蹭,恨不得自己变成壁虎。忽然背后一空,想必是我贴到了开着门的教室,我后仰过去。完了,脑袋会开花!我绝望地想。
“徐雾果!”有人从后面接住了我。
原来何以昆一直没有走远,他扶住我,看着我:“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然后我听见他说,“我的花就是被沈静文要走的!”
怎么会这样?我还可以相信谁?
“报警吧?我们报警!”暂且,让我相信何以昆是可靠的。
何以昆冲我点点头,然后拉住了我。这一秒,我的小男友离开了,我知道他去了二年二班,他将永远留在那里。
我们要走出这座该死的教学楼。当我们走到一楼时,楼上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和争吵声。沈静文和胡倾云打起来了?她一个女孩子哪里来的体力?
我和何以昆停住,该怎么办?
“完了,”何以昆喃喃出声,“事情变糟了,姒昹,你为什么要组织这个活动!这下怎么办?怎么收场?”
“你知道、你知道我是……”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何以昆。
他重重叹气:“沈静文告诉我的!”
“又是她?!”
沈静文是我最好的朋友,家里条件非常不好,她来到B市之后,我经常明里暗里接济她,甚至让她住在我家。我佩服她对艺术的执着与坚持,这一点我做不到。为了挣钱,什么样的恐怖故事我都写,只跟潮流,所以挣了很多钱。我动手能力差,所以她照顾我的起居。我总是偷偷买东西给她,我们要好很多年。
她知道我有一个小男友,开始她完全不信这个“他”的存在。渐渐地,她信了,从恐惧到觉得无所谓、反正自己也看不见。后来,我病了,我想知道我的小男友到底是我那未知记忆里面的谁,于是请她把他画了出来。当时她的表情告诉我,她知道小男友是谁,可是她没有告诉我,只是把何以昆介绍给我认识。我觉得事有蹊跷,于是趁她不在,翻了她的东西,找到了她初中的毕业照,认出了我的小男友。我翻看照片背面的字:何以昆。
前世今生的记忆如潮水般倒灌下来,我想起来了,我知道小男友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了。我还没来得及把这个喜讯告诉沈静文,她忽然提出想搞个“活动”,帮我找记忆。
这是好事,可是她提出要我拿出五十万元来,我不得不防备。我答应出钱,并且参加“活动”,是想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只是,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我还是不明白她想要干什么。
我和何以昆呆立在教学楼门口,进退不是。渐渐地,打斗声不见了,接着是脚步声,有人下来了。我捏紧了何以昆的手。
是沈静文,她居然赢了,她居然对我们笑了笑:“胡倾云,OUT!”
这是我认识的沈静文吗?她哪来的力气,打败了胡倾云那个胖子?!
“朱宇没死,当时我只捅瞎了他的一只眼,他疼得昏过去了。就在刚刚他醒了,他抓到了胡倾云,怪他明明看见我企图搞死他,却没有相救,两个人打起来了。”沈静文耸了耸肩,“结果,两败俱伤。”
“沈静文!”
“活到这个份儿上,我也活够了,我去自首,你们走吧!”沈静文径直走过我们,我抓住她的胳膊,“你到底在搞什么?就算去自首,也得是我去!”
沈静文暴怒:“你还要怜悯我到什么时候?我像一条狗一样生活在你身边,你还嫌将我侮辱得不够吗?”
我很震惊:“沈静文!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得不到?人家画画都买了车买了房!我却一毛钱都赚不到?我只想画自己喜欢的东西,我错了吗?他们都说过喜欢我!为什么不肯把五十万元让给我,都要和我争!这个世界为什么什么都不给我!”
“让?你以为你找了两个喜欢过你的男人,他们就会让着你?沈静文,你这么天真?五十万元呢!任谁看到了都会眼红!”
其实这只是我和沈静文的“游戏”,当然她策划的部分多一些。我只负责出钱,出人。前些日子她想办画展,需要五十万元,我想都没想就把银行卡甩给她。这个社会没人在乎她的才华,但我在乎,我也感谢这些年来她对我的照顾。可是她偏偏好面子,看了大热的综艺节目,突发奇想搞了这么个“活动”。她以为找两个喜欢过自己的男人,他们会放过她。何以昆不缺钱,不会和她争,我自然不会把她怎样,她靠着自己的“实力”完全可以拿到五十万元,结果……
“我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徐雾果!在我知道你心里的那只鬼是何以昆之后,我千方百计找到他,就是为了让他救救你,你懂吗?!你的病,不能再拖了!我搞这个‘活动’也是为了帮你找记忆啊!我没想到、我没想到居然会变成这样……”
“我懂的,”我望着沈静文的眼睛,“让我去自首,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们赶紧走!”
我翻出电话,按下110。还未显示接通,何以昆一巴掌打掉了我的手机:“你自首个屁啊!”他忽然扬起手中的背包,向沈静文抡了过去。
“何以昆!你疯了!你别动她!”
暴怒的男人力气真大,我扑过去,何以昆一扬手,将我推出了好远,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沈静文的头一下一下撞击到地上,眼睁睁看着他把沈静文……OUT。
“何以昆!”
“你不能去自首!更不可以死!我喜欢你,你懂不懂!这个贱人居然要走了我送给你的花!你对她那么好,她居然敢这样对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沈静文要走他的花,是想伪装现场,当时胡倾云说要用玫瑰花围住朱宇的尸体。除了何以昆,大家都在场。她放了花瓣,至少可以暂时摆脱嫌疑。
“徐雾果,和我一起走!我会保护你的!我们逃!”
我不想逃。
我还有一个故事要讲。
从前有一个女孩,开朗大方,升入初中后,人缘一直特别好,是校花级人物。她非常喜欢班里一个很不起眼的男孩,她给男孩写了情书,居然被拒绝了。向来顺风顺水的女孩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成绩一落千丈,个人形象也不在乎了,女神一下子沦为了“路人”。
不久后,男孩被查出患了尿毒症,班上的人都接受了检查,找匹配的肾源。女孩和男孩的肾居然配对成功。女孩陷入了恐慌之中,她知道如果自己不救他的话,他说不定会死。可是她讨厌他,她恨他。最终她崩溃了,父母见她状态十分糟糕,大概了解了原由,便带着她离开了。结果那个男孩的病是误诊,女孩却病了,她有了一个小男友,是她的心魔。她与他相伴13年,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睁眼闭眼都是他。
后来她得了尿毒症,但一直拒绝治疗,在她没有想起14岁之前的事的时候,潜意识里她始终拒绝提“肾”这个字。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知道自己不能提它。
沈静文是个好姑娘,为了让她去治病,费了不少心,还帮她寻得了小男友的名字。女孩有幸与成年后的“小男友”遇上。她终于被喜欢了,可是这太迟了。
“我陪你去治病!徐雾果!我们走!离开这里!”
“我明白你喜欢我的心情,可是我不但不喜欢你,还恨你!我喜欢的是当年的何以昆,现在已经不喜欢了,你明白?”
“我不明白!我现在想追求你,不行吗?”
“不行!”
“理由?”
“除了骗沈静文是来找记忆,我更在乎的素材!”
“所以?”
所以,姒昹想写本书,名叫《OUT》,五个人进入废弃的教学楼,只有一个人活着出来,那个人,是“我”。
见我没说话,何以昆走上前一步,我狠狠推了他一把,撒开腿就跑。他一个箭步扑过来,我准备好的刀尖刚好插进他的胸口。天地良心,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银色月光洒向大地,半人高的草丛中躺着一具漂亮的尸体,天快要亮了,天空变成黛蓝色,美得一塌糊涂。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我懂。可是太迟了。
何以昆,O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