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钓到了一个人
一条小小的铁皮船,飘飘悠悠地浮在水面上。
太陽还没升起,周围雾气缭绕。
很静,河水不声不响。
宋三更刚甩下鱼钩,就感觉到似乎钩住了什么东西,肯定不是鱼。他心里“咯噔”一下,慢慢地收线。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他竟然钓到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看上去刚死没多久,长得眉清目秀,表情平静,仿佛睡着了。
宋三更把她拉到船上,收杆回家。
大雾顿时散了,似乎是完成了掩护任务,撤退了。
远处是黑瓦白墙,近处也是黑瓦白墙,脚下是石板路,曲曲折折。落叶四散飘飞,掉到路上,屋顶上,水井里,桥洞下……
宋三更骑着三轮车,去找王剪。
那个女人蜷缩在车斗里,身上盖着棉被,把脑袋蒙住了。石板路高低不平,她在车斗里颤巍巍地动。
宋三更不时从兜里掏出几张纸钱,随手一抛。那些纸钱随着落叶四散飘飞,掉到路上,屋顶上,水井里,桥洞下……
王剪扛着一根三米多长的铁钩子,正要出门。他是职业捞尸人,每天守在河面上,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子,寻找浮尸。他成立了一支捞尸队,只有他一个人。
他的手艺是祖传的。
去年,王剪打捞上来一百多具尸体。最多的时候,他一年能打捞上来二百多具尸体。大都是自杀。
王剪家里有一个不大的冷库,专门存放尸体。那是一间密封的屋子,有门无窗,光线暗淡,终年冷飕飕的,弥漫着陰森的气息。
宋三更跳下三轮车,拦住了王剪:“我找你有事。”
王剪扫了一眼三轮车,没说话。
宋三更说:“我去河里钓鱼,钓上来一个死人。”
王剪走到三轮车旁边,掀开棉被看了几眼,松开手,什么都没说。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因为他早已见惯了死亡。
“你打算怎么办?”王剪问。
“我不知道,想找你讨个主意。”
“要钱,还是要奖状?”
“什么意思?”
“这个女人应该是自杀,报告民政局,他们会给你一张奖状。如果把她留下来,等着家属来认尸,他们会给你一笔钱。”
宋三更想了想,说:“我要钱。”
“那把她先放我这里?”
“行。”
“放一天二百块钱。”
宋三更犹豫了。
王剪又说:“放心,这笔钱死者家属出。”
宋三更干干地笑了笑。
“搭把手,把她抬到冷库去。”
宋三更抢先一步,抓住了她的脚脖子。他不敢抱她的上半身,觉得有点瘆。王剪一点都不在乎,双手伸到她的腋下,把她抬了起来。
她的身体硬撅撅的,冰冷。
那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十分厚重。
王剪毫无预兆地松了手,那个女人的脑袋“咣当”一下磕在地上。她不声不响。宋三更还抓着她的脚脖子,没松手。
王剪从腰上取下一串钥匙,找到一枚,插进去,转动几下,“吱吱呀呀”地推开铁门,又抬起了那个女人。
宋三更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后背一阵阵发冷。
冷库里只有两张铁架子床,其中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上蒙着白布,只有脚丫子露在外面。那脚丫子很大,黑糊糊的,脚趾缝里还夹着一些水草,应该是一个男人。
他们把那个女人放到了另一张床上。王剪在她身上乱摸。有几次,还摸了她的胸,一边摸一边吧嗒嘴,很惋惜很陶醉的样子。
他的动作让宋三更感到恶心和恐惧,颤颤地问:“你干什么?”
王剪说:“看看她身上有没有身份证。”
她没有身份证,有学生证,上面印着她的名字:米芥。一个带着草香味的名字,与死亡扯不上一点关系。
王剪的眼珠子慢慢地变亮了,闪着异样的光。
“怎么了?”宋三更问。
“前些日子,有人托我弄具女尸,给他儿子配陰婚,我一直没弄到。还是你运气好,这钱让你赚了。”
“多少钱?”
“十五万。这是个学生妹,更值钱。”
宋三更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剪盯着他:“事成之后,五五分,干不干?”
“她的家人来找她怎么办?”宋三更有些犹豫。
“还有谁知道你钓到了一个死人?”
“只有你。”
“那就行了。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她的下落。”
宋三更定定地看着那一双黑糊糊的大脚丫子。
“那是死人,听不见。”
“他是什么人?”
“不知道,他的脸让鱼啃没了。”
宋三更沉默不语。
“你到底干不干?”王剪有些不耐烦了。
宋三更还在犹豫。他是个胆小的人,活到四十岁,除了偷过几根玉米,还真没干过什么坏事。
王剪看出了他的犹豫,趁热打铁地说:“你要是把她交给她的家人,最多给你五千块钱。”
宋三更终于吐出了那个字:“干。”
走出冷库,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直撅撅地躺着,那双黑糊糊的大脚丫子直撅撅地伸着,看上去十分丧气。
铁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那一幕深深地刻在了宋三更的心上。
2、相亲
天很蓝。
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抱着一个小伙子的照片,来相亲了。
王剪把他们请进了冷库。
宋三更也在。他的身份是女方的舅舅。
王剪猛地掀开了白布。她的脸色青白,右眼紧闭,左眼微微睁开一条缝,眼珠子毫无光泽。
那一男一女看了她几眼,没表态。
王剪说:“这姑娘挺内向,不爱说话。”
宋三更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她要是开口说话,这里面的人都得吓死。
那女人说:“这姑娘长得真俊,还是双眼皮。”
那男人说:“年纪不大吧?”
王剪说:“还是学生,才十九岁。”
那女人说:“比我儿子小三岁。”
王剪说:“我觉得他们很般配。要不,咱们都出去,让他们单独聊聊?”
那一男一女把小伙子的照片放到米芥身边,跟着王剪出去了。
铁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冷库里静悄悄的,亡灵在对话。
院子里静悄悄的,活人在沉默。
宋三更抬头看着天。他想:米芥这么年轻,肯定还没相过亲,她生前一定想不到,她第一次相亲竟然是在冷库里,竟然是和一个死人……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王剪打开了铁门。
米芥没动,照片也没动,不知道他们谈得怎么样。
王剪说:“看样子,他们挺满意。”
那女人说:“不吵不闹,挺好。”
王剪说:“定下来?”
那女人看了一眼那男人,说:“定下来。”
那男人说:“过几天选个好日子,我们把彩礼送过来,把婚礼办了。”
临走的时候,那女人塞给宋三更一些钱,说:“给姑娘置办两身衣服。”
宋三更收下钱,这门亲事就定下来了。
这里远离闹市,空气很好。天气变凉了,虫子们早已绝迹,一群麻雀在地上跳来跳去,漫无目的地找。
人很少,偶尔有老人领着孩子蹒跚学步,或者佝偻着身子慢慢地走,几乎看不到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
河边有一个很小的码头,宋三更和王剪的铁皮船拴在那里,上下起伏。王剪的船头上站着一只乌鸦,它是食腐动物。
这里,白天比夜晚还要安静。
一个苍老的女人,很突兀地闯了进来。她的头发很脏,沾满了草屑,牙齿又黑又黄,没有门牙。她拖着一个蛇皮口袋,捡破烂。
宋三更和她擦肩而过。
天还是很蓝,周围还是很静,落叶还在飘飞,但是宋三更忽然觉得,有一种危险正在逼近,来源不明,动机不明。
“你站住。”他喊了一声。
老女人就站住了,背对着他。
宋三更绕到她身前,问:“你是干什么的?”
“找人。”她笑了笑,很拘谨。
“找谁?”
“同同,同学的同。”
“同同是谁?”
“我的孩子。”
“他怎么了?”
她叹了口气,说:“他走了。”
“死了?”
她的神态一冷,扫了宋三更一眼,转身慢吞吞地走了。她的眼神不太友好。
宋三更想起一件事:王剪的冷库里躺着一个男人,会不会是同同?他回过头,发现那个老女人已经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打了个冷战。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听口音,她应该是外地人,可能来自山区,也可能来自海边。这里没有人知道她的底细。
下午,宋三更去给米芥置办衣服。
按理说,米芥要结婚了,应该穿得喜庆一点。可是,她是死人,应该穿寿衣。又可是,她是一个要结婚的死人,穿寿衣显得丧气。
最后,宋三更给她买了一身蓝色的寿衣,一身大红的旗袍。他想:她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吧。
还剩了不少钱。那一男一女出手很大方。
宋三更买了酒菜,去找王剪。
3、讨尸
风凉凉的,月亮凉凉的。
宋三更和王剪在院子里喝酒,说闲话。
“米芥结婚的时候,摆酒吗?”宋三更问。
“这件事不能让人知道。”
“我给她买了两身衣服,一身寿衣,一身旗袍。”
“行。”
“我还要准备什么?”
“不用了,其他东西我家里有。”
“他们什么时候来送彩礼?”
“过几天。”
王剪的神情忽然变得警惕起来,歪着脑袋听外面的动静。过了一阵子,他轻轻地走到大门口,猛地拉开了大门。
那个老女人站在大门口,明显想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你干什么?”王剪厉声问。
她探头往院子里看了看,说:“我找人。”
“找谁?”
“我的孩子,同同,同学的同。”
“他不在这里。”
“我听说你捞到一个人……”
王剪上下打量着她,半天才说:“你去看看吧。”说完,他把老女人带到冷库门前,打开门,让她进去。
她似乎有些胆怯,犹豫了一阵子,走了进去。
王剪打开灯,关上了铁门。
冷库里始终静悄悄的,她没哭。同同似乎不在里面。宋三更松了口气。他还算是一个善良的人,见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老女人出来了。
“是同同。”她低着头说,表情不详。
王剪淡淡地说:“节哀。”
“我想带他回家。”
“可以,给我五千块钱。”
她摸索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估计不超过一百块。
“我只有这些钱。”她把布包递给王剪。
王剪没接,坐下来,喝了一杯酒。
她又说:“我只有这些钱。”
王剪夹起一块猪耳朵,使劲嚼着,吃相有点凶。
“我只有这些钱。”她又重复了一遍。
“回去凑凑吧。”
“我家里穷。”
王剪没有表示同情,又夹起了一块猪耳朵。
老女人扭头看着宋三更,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明显是想让他帮忙说句话。宋三更低下了头。他知道,王剪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慢走。”王剪下了逐客令。
她慢慢地往外走,一步一回头。到了门口,她停了一下,回头扫了宋三更一眼,那眼神十分陰冷。
宋三更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和她结仇了。
至少,她已经在心里记恨他了。
半夜,宋三更被什么声音吵醒了。似乎是哭声,听不太真切。他披着衣服走出去,站在院子里听。
他家的院子很大,中间有一棵歪脖子枣树,已经枯死了。
那声音似乎又跑到了另一个方向,或者说,它在绕圈子。宋三更看了看手机,天亮还很遥远。他相信,如果不去制止,那声音会一直响下去。
他走出了大门。
那声音似乎在东边。东边是河。
晚上,宋三更从不到河边去。他觉得,那条河里死了太多的人,晚上肯定有什么东西在河边转悠,居心叵测。
他喜欢白天,哪怕刮风下雨。
但是,不去又不行。他觉出来了,那声音与他有关,是专门给他听的。他必须得去看看虚实,否则,今天晚上别想睡着。
他慢慢地朝河边走去。
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他走了二十分钟。借着月光,他看见他的影子长长地铺在石板路上,看上去有些鬼祟。
那声音越来越真切,确定是哭声。
一个人忽然从河边窜了出来,动作异常敏捷。沾满草屑的头发,又黑又黄的牙齿,没有门牙。是那个老女人。
宋三更吓了一跳,故作强硬地问:“你干什么!”
她低下头,低声说:“我在哭。”
“哭什么?”
“同同死了,我没办法接他回家。”
这个理由很正当,换了谁都得哭。
“你怎么不睡觉?”她问。
“我听见这边有动静,过来看看。”
“我还没哭完。”她说完,又回到河边,哭了起来。这一次,她的动作慢了至少三倍,明显是在掩饰什么。
她的哭声十分凄惨,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宋三更的心一点点地软了,终于说:“你别哭了。”
她马上不哭了,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宋三更说:“过几天,我给你一笔钱,一定让你把同同接回家。”
“你没骗我?”
“骗你我不得好死。”
这句话说得太狠了,事后想想,宋三更肠子都快悔青了。
她突然跪下给宋三更磕了一个头,然后沿着河走了,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河水呜咽,如泣如诉。
4、陰婚
天还是那么蓝。
那一男一女带着彩礼来了,十八万,装在一个黑色袋子里,鼓鼓囊囊的。王剪和他们讨价还价,多要了三万。
他们还带来一个又大又高的纸箱子,包装冰箱的那种,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王剪关上大门,不说话,等着天黑。
陰婚仪式要在晚上举行。
王剪在里屋张罗晚上用的东西,宋三更陪他们在堂屋坐着。那个女人一直抱着小伙子的照片,表情落寞,没有一点喜色。
太陽终于落山了。
那男人先把彩礼交给宋三更,又打开那个纸箱子,从里面往外取东西:除了一匹绸布,还有一些纸糊的四季衣服,纸糊的首饰。最后,他竟然抱出一个人,一个直撅撅硬邦邦的人,是个小伙子。
宋三更吓了一跳。
那是一个塑料人,很逼真,除了不会动,和真人没什么区别。它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仿佛来自一个死去的朝代。
按照陰婚风俗,女方要陪送嫁妆,都是纸糊的一些生活用品,锅碗瓢盆冰箱彩电啥的。王剪把那些东西搬出来,放到塑料人面前,让他看。
宋三更死死地盯着塑料人的脸。还好,它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那女人替塑料人说:“嫁妆很丰厚。”
王剪点点头,把那些东西搬到院子里,点火焚烧。黑色的纸灰旋转着飞上天,仿佛一只只诡艳的蝴蝶。
宋三更把供桌搬到院子里,摆上小伙子和米芥的灵位,又在前面放上一盘苹果,一盘饼干,一盘大枣和花生。
王剪把米芥扛了出来,放到供桌前面。他用木头做了一个支架,绑在米芥身后,让她可以站立。
米芥还是那副样子,脸色青青白白,右眼紧闭,左眼微微睁开一条缝,眼珠子毫无光泽。她不知道自己要结婚了,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
那男人把塑料人抱出来,放到米芥身边。
王剪从兜里摸出一根红绳,把塑料人和米芥拴在一起,喊了一句:“月老牵红线,天作之合。”
天顿时陰了。
上天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立场——这门亲事与上天无关。
王剪打开戏匣子,放了一段音乐,应该是哀乐,一点都不喜庆。
一切准备就绪,王剪喊:“一拜天地——”
塑料人和米芥都不动。
王剪又喊:“二拜高堂——”
塑料人和米芥都不动。
王剪再喊:“夫妻对拜——”
塑料人和米芥都不动。
王剪说:“你们和新郎新娘合个影吧。”
宋三更站到米芥旁边。
那一男一女站到塑料人旁边。
王剪拍完照,把相机递给那个女人,说:“你看看行不行,不行的话我再给拍几张。”
那女人看完,又把相机递给了宋三更。
宋三更扫了一眼,刚要把相机还回去,又猛地抽了回来,仔细看了看,头皮一下就麻了。照片上,米芥的两只眼睛都闭着,似乎是让闪光灯闪着了。
宋三更怯怯地瞥了一眼身边的米芥,看见她右眼紧闭,左眼微微睁开一条缝,眼珠子毫无光泽。
也许,是相机出毛病了,他这样安慰自己。
婚礼结束,那一男一女带着米芥走了。自始至终,王剪也没问他们家在哪里,姓氏名谁。这是规矩。
分完钱,宋三更就回家了。
风很大。
他从未拥有这么多钱,死死地抱在怀里,不舍得放手。
那个不幸的老女人,在他家门口等他。这几天晚上,她都守在这里。白天,她拖着蛇皮口袋四处走,捡垃圾换点钱买东西吃。
宋三更让她进了屋,给她倒了一杯水,又递给她几个烧饼。他抱着钱去了里屋,拿出六千块,把其他的钱藏到了床底下。
宋三更说:“五千块钱给王剪,一千块钱当路费。”
她接过钱,十分伤感地说:“同同是个好姑娘,可惜,死得太早了。”
宋三更唏嘘不已。过了几秒钟,他突然回过神,诧异地问:“同同是个姑娘?”
她点点头:“她才十九岁呀。”
宋三更傻眼了。
同同这个名字太男性化,谁能想到竟然是个女人。更吊诡的是,当时冷库里除了米芥,还有一个男人,一个更像是同同的男人。
她又说:“明天我就带同同回家。”
宋三更打了个冷战。
他说过,给老女人一笔钱,让她把同同接回家,否则,不得好死。
这下麻烦大了。
5、报恩
白天,老女人去了王剪家。
宋三更远远地看着。
过了大约十分钟,她出来了,慢慢地蹲下来,掩面哭泣。终于,她慢慢地站起身,慢慢地松开手,一缕头发随风飘飞。那头发是灰白色的。
她拖着蛇皮口袋,朝东走了。
宋三更的心里结了一个恐怖的疙瘩。
晚上,黑夜里飘着哭声,像星星一样遥远。那声音一丝一缕地钻进屋子,挥之不去,让人抓狂。
那个不幸的老女人,再也见不到她的同同了。
宋三更觉得,那个老女人要害他。
他开始胆战心惊。
第二天,他去找王剪。
王剪说:“我没办法。我也不知道那一男一女是哪里人。再说了,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还能要回来?”
宋三更说:“那怎么办?”
“一个老女人,你怕她干什么?”
“不是怕她。我答应她了,就得做到。”
王剪想了想,说:“要不,你给她弄个塑料人?”
“什么意思?”宋三更一怔。
“那一男一女弄的那个塑料人,我觉得很逼真。你也可以给那个老女人弄一个,把她糊弄走。”
“她不是傻子。”
王剪不再说话,扛着一根三米多长的铁钩子,出门捞尸了。
宋三更回家看电视。
电视里,男男女女哭哭啼啼,应该是遇到了一件极其悲惨的事。
宋三更认为,他们没有他惨。
看了一阵子电视,他总觉得心神不宁,走出大门口,探出脑袋左看右看。
大门外没有人,只有一个垃圾桶站在那里,它是绿色的,象征着环保。它不动声色地看着宋三更,没有表情。
垃圾桶是藏污纳垢的东西,偶尔,还深埋着罪恶。
宋三更朝它走去。
垃圾桶的另一边,有一箱饼干,还没开箱。没开箱的饼干肯定不会扔掉,这是有人故意放在这里的。
直觉告诉宋三更:这箱饼干是送给他的。
他四下看了看。
周围不见一个人。
这个世界太大了,每天都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一箱来路不明的饼干实在算不上什么,吃了得了。
宋三更抱起那箱子饼干,回家了。
下午,他去河边收地笼。解释一下:地笼是一种捕鱼的工具,有一个口,许进不许出,里面放上诱饵,可以捕到小鱼、小虾、黄鳝、泥鳅和螃蟹。
绳子绑在河边的石头上。
宋三更解开绳子,把地笼拉出水,吃了一惊。
别误会,里面没有人。
地笼里除了一些小鱼小虾,还有几十只大虾,是那种38块钱一只的大虾。宋三更在河边生活了几十年,从没发现河里有这种大虾,它们是哪来的?
除了大虾,地笼里竟然还有一条咸鱼。
如果说大虾还有可能钻进地笼,咸鱼是死物,它是怎么进去的?
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往地笼里放了大虾和咸鱼。
有人送东西,这应该是好事,不过,宋三更心里却惴惴不安,回想起之前的那箱饼干,他终于感到了一丝寒意。
他觉得,有人在背后算计他——先用小恩小惠麻痹他,然后,一击致命。
肯定是那个老女人。除了她,宋三更没得罪过任何人。
回到家,宋三更看见门环上竟然吊着一只褪了毛的鸡,从爪子上看,是本地的土鸡。一根麻绳,一头拴住鸡脖子,一头拴住门环,乍一看,那鸡上吊了。
那鸡死得很惨,肚子被剖开,心肝脾肺肾被扯出来,最后又被吊在门环上,等于死了两遍。因此,它死不瞑目。
天色慢慢地暗了。
宋三更四下看了看,没敢吱声。
那个老女人像幽灵一样从胡同里闪出来,拖着蛇皮口袋,慢慢地走到宋三更面前,似乎一直在等他。
宋三更的声音有些发抖:“这你是送来的?”他的手差一点指着她的鼻尖了。
她低下头,不说话。
“你想干什么?”
“你是个好人。”
“什么意思?”
“我要报恩。”
宋三更认为,这不是报恩,是报复。他说:“你别给我送东西了。”
她半天没说话,终于叹了口气,转过身,慢吞吞地走了。她的动作其实很敏捷,却装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肯定没安好心。
“你站住。”宋三更喊了一句。
老女人就站住了,回头看他。
“同同已经没了,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还是回家吧。”停了停,宋三更又硬硬地说:“这里的人都很凶。”
老女人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走了。她的眼神有点冷。
半夜,宋三更又听到了哭声。没有风,那哭声很连贯,一直在响,似乎近在咫尺。这一次,她哭得更凄惨了。
早上,他打开大门,看见门环上吊着两个塑料袋,一个袋子里装着油条,另一个袋子里装着豆腐脑。那豆腐脑放了很多辣椒,红红的。
老女人甚至了解他的口味。
宋三更四下看。
不远处,她拖着蛇皮口袋慢慢地走,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是在提示宋三更,她对这件事负责。
6、报复
宋三更又去找王剪。
两天没见,王剪瘦了至少五斤。
他说,有人要杀他,杀了三次。
第一次,是一个毒鸡腿。
王剪见过那东西,是偷狗的人用来毒狗的。他家里又没养狗,谁会把毒鸡腿扔到他家院子里?他家里除了他,没有一个活物,也就是说,那个人的目标不是狗,是他。
第二次,是一块石头。
早上,王剪推开大门,一块石头从天而降,差一点砸着他的脚。那是小孩子搞恶作剧的一种手段,只是道具由脸盆变成了石头。
脸盆只能吓人一跳,石头却能砸死人。
第三次,是一个鞭炮。
半夜,王剪正睡觉,窗外一声巨响,他吓得光着腚窜出去,只看到一些碎屑,还有未散去的硝烟。
三次谋杀,手段都很拙劣。王剪认为,再拙劣的谋杀也是谋杀,只要坚持,总有得手的时候。最后,王剪说:“肯定是那个老女人干的,她在报复我。”
宋三更讲述了他的遭遇,沮丧地说:“她也在报复我,只是,手法不一样。”
王剪看着他,半天才说:“那天,她拿着钱来找我,要接同同回家。那钱是你给她的?”
“是。”
“看不出来,你还挺大方。”
“她挺可怜的,每天晚上都哭。”
王剪怔怔地看着东边,突然说:“她似乎从不睡觉。”
宋三更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
中午,他坐在大门口,等着老女人给他送东西。
她反而不来了。
那个垃圾桶站在不远处木木地看着他。他和它之间是长了青苔的石板路,陽光洒在上面,虚虚的,陰陰的。
黄昏时分,下雨了。
老天提前黑了,乌云压在头顶,让人觉得十分压抑。大雨倾盆,院子里水气蒙蒙,那棵歪脖子枣树在大风中颤抖。
宋三更坐在堂屋门口,发呆。他想:雨这么大,老女人应该不会来了。他顺手从门后摸出一瓶酒,就着蒜瓣,开始喝。
大门开着,门外没有一个人路过。
天色更暗了。
宋三更没开灯,他不想让外面的人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一个人慢慢地从大门外走过。
灰白的头发,蛇皮口袋,老女人。
宋三更顿时没了闲情逸致,放下酒瓶,走到大门口,窥视她。
天光暗淡,水气弥漫,她的身影有些模糊。她从西边来,那是王剪家的方向,她往东边去,那是河的方向。她没打伞。
她要干什么?
宋三更开始怀疑她的精神有问题。
老天彻底黑了,老女人消失在了黑暗里。
这一天,王剪让宋三更帮忙去河里捞尸,宋三更答应了。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老女人出现之后,王剪的胆子就变小了。
河边,有一间孤零零的小房子,以前是水泵房,几年前荒废了。现在,老女人住到了里面,门口堆着一些她捡到的破烂。看样子,她要常住下去。
他们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跳上了船。
下了一夜的雨,河水上涨了不少,水面上漂浮着一些垃圾,还有几只死鸡。那些鸡都是淹死的,只死了一遍。
王剪说:“今年的汛期比去年来晚了一些。”
船上有鱼竿。不过,宋三更没敢把鱼钩甩出去,怕再钓上一个人。
王剪说:“每年汛期,我都能捞到不少死人。”他一边说,一边扫视着河面,眼神像鹰。
几十米外,有一个东西从水下伸上来,似乎是一只脚。
王剪把船划过去,用铁钩子把它钩上来,竟然是一个塑料人,男性,二十几岁的样子,穿一身劣质西装,脸上挂着笑。
它笑眯眯地看着王剪,笑眯眯地看着宋三更。它制作得很巧妙,不管从哪个方向看,都是笑眯眯的。
它的脸上有一些绿藻,宋三更帮它擦掉了。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塑料人没穿鞋子,它的脚丫子很大,黑糊糊的,脚趾缝里还夹着一些水草。
王剪说:“真晦气。”
他又把塑料人扔到了河里。
它的身体里进水了,头朝下慢悠悠地沉下去,只露出一只脚。那脚丫子很大,黑糊糊的。
坊间传闻,如果有人落水失踪,给他(她)做一个替身,扔到水里,他(她)就能生还。这个塑料人,应该就是某个人的替身。
很显然,有人相信这种说法。原谅他们的无知吧,因为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亲人好好活着。
王剪说:“你仔细看,发现一具尸体,我给你提成五百块钱。”
宋三更朝河边看了一眼,那个老女人站在小房子门口,远远地看着他们。
他们忙活了一天,没发现一具尸体。
除了那个塑料人。
8、结局
宋三更打听到一件事:昨天下午,有人四处打听王剪的下落,最后去了河边。
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一双布鞋,脚很大。
脚很大?
宋三更若有所思。
他去了河边,找了很长时间,没见到那个男人。不过,他发现了那个塑料人。它孤独地躺在岸边的草丛里,身上很干净,看样子刚洗过澡。
它笑眯眯地看着宋三更。
宋三更把它抱回了家。
天慢慢黑了。
宋三更盯着站在屋子中间的塑料人。它不会动,不会坐,不会说话,不会咳嗽,不会呼吸,只会笑。
不知道为什么,宋三更总觉得它是个活物。
它不是。
它没有大脑,没有思维,没有心肝脾肺肾,只是一个空壳。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和你家的塑料花盆没什么区别。
它穿着西装,有口袋。
宋三更走过去,掏它的口袋。他的动作很轻,害怕惊动了它,心里有一种做贼的感觉,尽管那只是一个塑料人。
它笑眯眯地看着宋三更,毫不在意。
它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宋三更觉得有些无趣,不再理它,去厨房做饭了。晚饭吃虾,38块钱一只的那种,一盘清蒸,一盘油爆。
端着两盘大虾进了屋,宋三更的眼睛一下瞪大了,手一松,盘子掉在地上,摔碎了,大虾散落在地。
塑料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旁,似乎在等着开饭。它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大虾,叹口气说:“可惜了。”
宋三更从没遇见过如此诡异的事情,呆呆地站在门口,不敢进屋。
塑料人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忽然发现一件更诡异的事:塑料人变老了。它的头发变白了,脸上多了不少皱纹,身体变瘦了,就连个子似乎都变矮了一些。
它说:“听说你去河边找我了……”
“你是谁?”宋三更小心地问。
它不语。
“你要干什么?”
它抬起手,指了指门后,说:“我来找它。”
宋三更进了屋,看见塑料人站在门后,再看看坐在桌子旁的塑料人,他有些懵。他试探着问:“你是真人?”
“当然。你把我儿子抱走了,我来找它。”
塑料人是他的儿子。
这爷俩长得很像。
宋三更长出了一口气,马上又警惕起来——眼前这个人,肯定和王剪的死有某种黑暗的关系。只是,他不敢问。
“你找我干什么?”那个人问。
宋三更想了想,说:“我们这里有个捞尸人,叫王剪,不知道为什么,死了……”
那个人突然说:“我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天快黑的时候,我找到了他,他刚从河里把我儿子捞上来。我喊了他一声,他用手电筒照了照我,又照了照我儿子,然后身体一歪,掉河里了,再也没上来。”
宋三更静静地听着。
那个人抱起塑料人,走了。
屋子里归于沉寂。
天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天知道昨天晚上在河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件事永无对证。
也许,王剪突然看见岸边又出现了一个塑料人,而且能说会动,吓得魂飞魄散,掉到河里被一口水呛死了。
也许,冷库里的那一具男尸是那个人的儿子,王剪管他要一大笔捞尸费,他拿不出,就把王剪推到河里淹死了。
不管怎么说,王剪都死了。
宋三更认为,他该死。
这里依然安详。
一条小小的铁皮船,飘飘悠悠地浮在水面上。
太陽还没升起,周围雾气缭绕。
宋三更站在船上,打量着四周,眼神像鹰。他成了一个捞尸人。和王剪不一样的是,他不要捞尸费。
他要赎罪。
他还在河边竖了很多块牌子,上面写着:水深危险,禁止游泳。
那字是红色的,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