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曾经是美丽的,而现在只剩下美丽燃烧后的灰烬。
陆医生想,画家一定愿意画这张脸。那双黑而深的眼睛,轮廓的褶皱都像被刀子深深刻过。眼皮微微跳动,把惊骇定格在脸上。这张脸曾经是美丽的,而现在只剩下美丽燃烧后的灰烬。
病人说:“我叫遥远,那次去云溪,是我提议的……”
那个疯女人是我们在前往云雾岭的路上遇到的。
那一天,我们开着车,遭遇了大雨、爆胎、道路塌方等种种险情,直到车窗玻璃被山崖上崩落的石块砸出了一个大洞,才不得不把汽车扔在这条岌岌可危的山路上,循着“云雾岭——前方1500米的指示牌”,我们准备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们四个人同行:我、云朵、路非和白树。出发前,路非刚刚向云朵求婚。当他拿出那枚祖传戒指时,云朵惊叫了一声,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再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云朵了。她父亲早逝,母亲带着她再嫁,却不幸遇到了一个外表斯文的衣冠禽兽。云朵的母亲是个软弱的女人,眼看着幼小的女儿被騷扰侵犯,却一直忍气吞声。云朵十几岁离开家,就再没回去过。她第一次和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是在宿舍楼的天台上。她静静地讲述,像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在学校,因为云朵的美丽和明朗,追她的人很多。但她只是笑着,把他们推拒在安全距离之外,直到路非出现。这个来自云溪山的男孩,坚定地走在她身边,保护她,想为她撑开一片天。
我问路非:“你为什么喜欢云朵?”
路非的眼神很温柔:“她是我见过的最纯洁的女孩。”
出发前夜,云朵告诉我:“路非和我,从来没做过爱,他以为我是处女。”
我吃了一惊,路非和云朵在一起这么久了,都已经到赠送戒指的时候了,他们之间居然还是这么纯洁。
云朵神色凄惘:“我该怎么向他解释?”
我安慰她:“别傻了,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会有人在乎这个?再说,路非是真爱你的。”
提到爱,云朵释然了。他那么爱她,随叫随到,陪她温书,给她带好吃的,就因为她多看了一眼橱窗里的高级时装,路非就熬夜做图纸攒钱给她买。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片洁白的雪花。
在暴雨来临之前,我们一直玩得很开心。正是初夏,天气晴朗,无论是溪水、湖泊、悬崖、山花,还是红木灰墙的村落,都有一种未经雕琢的天然之美。一路上我们都在拍照和画画。
白天,路非和云朵一组,我和白树一组。晚上,路非和白树睡同一个帐篷,我和云朵睡另一个帐篷。直到有一天,我们在湖边驻扎,白树和我在篝火边烤土豆,路非和云朵在草丛中玩,渐渐没了声音。
回来的时候,云朵的头上有花瓣的碎片,表情害羞而欢喜。路非在一边沉默不语。
然后,那场暴雨就来了,铺天盖地。那些秀美的山露出了苍冷的本来面目,溪流变得湍急而凶险,像是吞噬一切的巨蟒。
我们在雨中前往云雾岭,道路湿滑,处处是疯长的草木。三里路感觉像走了十里不止。转过一道断崖,云朵一声惊叫,一个苍白色的影子突然出现在面前。
这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破烂不堪的衣裤像树干上的苔藓,整张脸埋在灰白的长发之中。眼睛在白发后面若隐若现。
“木头……啊……木头……”疯女人走动的姿势很奇怪,像四肢被折断过一样。
云朵吓得惨叫,我强忍着身上的战栗。两个男人挡在了我们身前。
“别怕,只是个疯子。”路非低声说。
“我们还是回去吧。”云朵说。
“没事,我们绕过去。”路非说。
我躲在白树后面,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个疯女人。疯女人呆呆站着,兀自叨念不休,突然一个转身,用脏腻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背包,发出嘶哑的鸦叫:“出去!木头!出去!”
我倒抽一口凉气,疯女人的脸贴近我,乱发之下的皮肤斑驳得像树皮,眉心一道猩红色刺痛了我的眼睛。
白树想帮我推开她,可她死死地拽着背包带,直到路非过来狠狠地一拳打在她的脸上,她才猛地栽倒了,泥水飞溅,我们趁机逃向云雾岭。
“出去啊!”疯女人尖叫着,群山回应,雨声哗哗,像水鬼在湖底叫。
云雾岭村在雨雾中浮现。
云雾岭同云溪山其他的村落差不多,都依着山坡而建。房子大都是木结构的,灰砖墙,石门窗,粗笨而结实。房檐雕着八仙过海和凤穿牡丹的图案。
走在青石铺成的弄堂里,只听得见我们四个人的脚步声和云朵害怕的抽气声。村子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黄昏,应该是家家户户冒炊烟吃晚饭串门的时候,为什么每户人家的门都紧闭着,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路上,我们看到过许多村子,年轻人都到外面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下少数老人和孩子,许多房子都空置着。但是没有一个村子像这座村子那样,静得可怕,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像一座死了的村庄。
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好像又听到了疯女人的喊叫声:“木头!出去!”但是再听听,除了雨声,什么都没有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指引一样,我们慢慢地穿过那迷宫般的巷子,看到了村子后面的大祠堂。
祠堂的匾额上写着“德善堂”三个大字,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两边挂着两盏红色的大灯笼。灯笼上方积了一些尘土,所以红色的烛光灰蒙蒙的,像穿越了时光。两扇黑黝黝的大门虚掩着,路非要过去推门,我心头跳得厉害,想说:“不要!”但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在路非的手要碰到门的一刹那,门“嗡”的一声缓缓打开了。
门里面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至少有一百个人,这些人都穿着宽大的青绿色衣服,而且背对着我们,从背影看,几乎一模一样。门打开的一瞬间,那些人缓缓地回过头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一张面具,两颊高高鼓起,眼窝深深凹进去,眉心有一道猩红,像是一群鬼齐齐回首。
我一下子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张旧式拔步床上,帐子收起着,带着陽光的气味。一个老婆婆含笑坐在床沿上,梳着溜光的发髻,慈眉善目地看着我,说:“姑娘,你醒啦。”
我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木地板、糊着发黄白纸的墙、两个老旧的红漆木箱,箱子上面搁着圆镜子、骨梳和一个小雪花膏瓶子。窗外的风雨已经停了,露出一方瓦蓝瓦蓝的天。
白树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他,我松了一口气。
“昨晚是……”
“别怕,”老婆婆说,“昨晚是我们村里的祭祖大典。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每个人都要穿上青衣,带上面具。这两天村里特别热闹,后天还要举行祭山神的仪式,要放鞭炮,办流水席,还要看山神娘娘。祭祖期间出山口是不吉利的,你们既然来了,远来是客,留下来一起过节吧,别拘束,就当这儿是你们的家。”
这位婆婆叫木奶奶,尽管是个山里人,但她说起话来却十分讲究,像是见过大世面。
木奶奶出去帮我端早饭了。我和白树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这次拉白树一起来旅行,是为了凑足两男两女的人数。其实我和白树并不熟,他是我的跆拳道教练,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邀请他时以为他不会来,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有个姐姐,多年前嫁到了云溪山,不明原因地失去了联系。他想去找她。
陽光下的云雾岭村非常漂亮,孩子们在巷子里穿来穿去,老人们一边晒着太陽一边做针线活。那些鬼脸面具挂在家家户户的门框上面,被陽光照着,不但没有什么妖邪气,看上去还有点憨态可掬。云朵头上戴着一个野花编成的花环,正拉着几个小孩子合影。
这个村子人口不多,走在其中,许多人都非常好客,叫我们“城里来的姑娘”。还不时端出糖炒野山栗往我们手里揣。村里没有小学,孩子们上学要去镇上,要走很远的山路。现在是假期,孩子们成群地出没在山岭上,采果子,挖野菜,分外热闹,采来的果子,总是不由分说,只是往你手里一放,不等你推辞,他已经跑远了。村里的男人大都是沉默而害羞的,抽着烟,含着笑。没有人谈论钱,东西掉在路上也没有人捡走,就像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总之,一切都非常正常。
在族长家吃晚饭的时候,来了几个村里的年轻男人,倚在门槛上看着我们。其中一个,别人叫他傻子阿根,快三十岁了,可看上去却像不到二十岁,文弱矮小,剃着平头,皮肤白皙,衣服穿得很干净。如果不是那略带歪斜的笑容,真看不出他智商有缺陷。
族长家的柳姑姑看见阿根就笑:“小傻子,来看城里来的姑娘啊。”
木奶奶掇过一条板凳,让阿根坐,阿根不坐,搓着手站着。
柳姑姑问:“小傻子,你跟姑姑说,这两位姑娘,哪个好看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云朵也倚着路非笑。
阿根的脸腾地红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踌躇不已。别的人都在一边笑。
我心里有些不忍,阿根突然指着我说:“她好看!”
众人哄笑起来。有的说:“小傻子还真有眼光。”有的说:“别看他傻,心里还是很明白的。”
我微笑着,突然瞥见白树正在注视着我,我一愣之下,脸微微热起来。
临睡前,木奶奶把我和云朵拉进她的房间,说有好东西给她们看。她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很大的木匣子。打开来,流光溢彩,竟是两件大红丝缎的女式偏襟氅衣。上面用丝线绣着五色花纹,还钉了细细的珠子,虽然是旧物,保存得却很好,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华美。
“天哪!这是给仙女穿的吧?”云朵忍不住用手去抚摸那细腻如云霞的锦缎,我也被这精细的绣工给迷住了。
“这衣裳啊,是给山神娘娘穿的。”木奶奶说,“我们这里有一个传说,老祖宗年轻时候一个人住在湖边,靠打猎为生。一天晚上,天上的仙女来湖里洗澡,祖先戴着面具和仙女在湖边欢好,仙女回去后有了身孕,玉皇大帝见生米做成了熟饭,就封祖先做了山神,把仙女嫁给了他。”
“听起来,很像牛郎织女的故事。”云朵说。
“是像。男人女人,结婚生子,一辈子就是这么点事。”
我隐隐觉得,这个山神的传说跟牛郎织女的基调又有点不一样。牛郎织女毕竟是两情相悦,而山神戴着面具与仙女欢好,似乎有点强迫的味道。有意思的是玉皇大帝,不仅没有惩治山神,竟然还给他封官,这真是混账逻辑。
木奶奶说:“祭祀山神的时候,村里要选出最漂亮的姑娘来扮山神娘娘。这两年,族里的女孩子差不多都出去打工了。正好你们两位来了,我们也不把你们当外人,请你们帮忙扮一下,帮我们的山神节撑撑门面。好不好?”
云朵一听有这么漂亮的服饰穿,自然是千好万好。我觉得有点怪,但又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反对。再看看木奶奶那菩萨一样的面容,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夜里,我忽然又听见了“木头!木头!出去!出去!”的声音,但是仔细听,却只听见了风刮过山脊的声音。
我起得有点晚,听见楼下一些人在商量事情。
“我们做事情,都要讲规矩的。规矩是怎么样,就得怎么样。”是族长的声音。
“族长既然讲规矩,那就一句话,我们家阿根,一定要全木头。”听口气,是傻子阿根的父亲。
“全木头缺木头都一样。只要能用就好。”另一个人说。
“这种事怎么可能一样?这么重要的事情……”
“一样的,一样的。”
“你们不用说,我就等族长一句话。我们阿根这么老实的人,三十岁了,这么多年等下来了,怎么着也该轮到他了。”
“没说不轮到你们……”
“轮到了就好!反正我们都是规规矩矩的人,按照规矩办事,别的不用说了。”
他们不停地说着“规矩”“规矩”,大概只要说出“规矩”,就是有道理的。
我问木奶奶:“他们在说什么?”
“祭祀山神的木头,每个成了年的男孩子都要分到一根。男孩子长大了,要承袭祖宗恩典,成家立业了。”
“哦,原来是这样。那木头也有全的和缺的吗?”
“有,有讲究。”她没有进一步解释,就下厨干活去了。
没有手机信号,电视信号虽然有,却只有三个频道,而且满屏飘着雪花。云朵和路非腻在一起,白树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听说山上有松鼠可抓,就叫上村里的几个孩子,一起去了山上。这几个都是男孩子,都是细长条的个子,皮肤晒得红黑,灵活得像泥鳅。当中最大的男孩外号“猴子”,十四五岁,唇边已经有了黑隐隐的一圈绒毛,爬树爬得特别好。我问他:“念初中了吗?”
他用一根树枝抽打着草丛,话音短促如同顶撞,说:“没有,不念了。”
“为什么不念了?”
“老师太啰唆,不爱念。”
山道分叉往上,我前一天来过,知道村民常走的那条路,路边有许多臭气熏天的露天粪缸,于是挑了另一条小路。
蝴蝶在飞,蚱蜢在跳。走过几十米,眼前出现了一片平缓的坡地。大概是土质特别肥沃的缘故,坡地上开满了鲜花。那些金色的、艳红色的花朵密密麻麻,闹腾腾的一大片,像泥土缝隙里有什么有魔力的东西,非要挣扎着探出来,钻出来,爬出来似的。
我惊叹了一声。这么多的花,在风中微微地摇曳着,像倒翻了一整桶的金子,像燃烧的一大片的火苗,看得久了,红的金的印进了眼睛里,让人有种眩晕感。
一朵红色的小花,有多层的花瓣,在陽光下开得特别的妖艳。我伸手去抚弄,却听见孩子们在身后齐声喊:“不能摘!”我回过头,那些男孩竟然都直愣愣地看着我,像看着什么恐怖的东西。
“怎么了?”
“不能摘。”猴子说,“告诉你了,这里的花不能摘。”
“为什么?”
“因为脏。”
我不禁愕然。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的愉快心情。特别是当我们在树林里真的发现了松鼠,而且齐心协力逮到了一只的时候。
“快,让我摸摸。”我说。
“小心咬你。”一个男孩说。其他的孩子都笑了。
我摸了摸松鼠那不安的温热的小脑袋:“回去找个笼子养着。”
“阿夏他妈就会编笼子。”
“对,我阿妈编的笼子可漂亮了。”
我心里一动,问:“阿夏,我怎么没看见过你阿妈?”
“他阿妈是个哑巴。每天都在家里,不出来。”
我想了想,这个村里见到的女人明显比男人少,女孩子更少。十个孩子里,顶多只有两三个是女孩。
走到村口的时候,猴子说:“你说好的,给我们吃巧克力。”
我连忙从包里翻出糖果来分给男孩们。
大家笑嘻嘻地分吃糖果,只有猴子冷冷地把嘴一撇。
“这不是巧克力。”猴子说。
我有些尴尬,仔细找了找,真的没有巧克力了。不光巧克力,包里好像还少了一样东西……
“对不起,巧克力吃完了。”
“你说好给我们吃巧克力的!你说好的!”
“是我不好,我……”
我猝然停住口,因为猴子说了一句脏话。
其他孩子都漠然吃着糖。我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猴子又重复了一遍:“婊子!”
那两个字像浓痰秽物一样吐在我脸上。
我不由勃然大怒,一把按住猴子的肩膀:“你不许说这种脏话!你小小年纪,知不知道……”
我万万没想到,猴子突然一把拉下了自己的裤子,对着我的腿开始撒尿。
天空忽然暗了下来,是大片乌云从山后飞来。“木头!木头!”疯女人的声音从山下传来。
我们跑到村口时,看到许多人围着疯女人,孩子们都满脸兴奋地朝她掷着烂泥巴,往她身上吐唾沫。一些村民一边拿着扁担扫帚赶她,一边大声咒骂。
我问人群之外的云朵:“怎么回事?”
“他们说这个疯女人本来是村子里的人,三年前发了疯,把刚出生的孩子给掐死了。”
“那他们有没有报警呢?”
“不知道啊……”
疯女人在人群的包围中,就像一个落进陷阱的野兽一样挥舞着双手,躲避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石子和扫把的殴打。一块石头砸在她脸上,血流了下来,她绝望地嘶叫着:“木头!木头!”
她的叫声仿佛给了殴打她的人一种新的刺激,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冒着兴奋的光,齐心协力似的,一边打一边喊:“打死你这个死疯子!打死你!打死你!”
我看不下去了。云朵忍不住叫道:“别打了,她是病人啊!不要再打了!”
没有人理会我们。一个人影冲了过去,拉开一个捧了满手石子的男孩,又把一个拿着扁担打得最凶的村民扯到一边。他站在了疯女人面前,张开手护住她,大声喊道:“住手!”
我松了口气,是白树。
村民一时都停了下来,众目睽睽围着白树。
我走过去,说:“不要打了,她是个病人,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别这么对她,让她走吧。”
云朵也说:“等路通了,我们会去报警,到时候会有人来把她带走的。她需要进精神病院。”
“报警?”人群中有人说。
“这不合规矩。”
“我们这可是有规矩的地方。要讲规矩的。”
白树问:“什么规矩?”
“我们村的事村里人会决定,你们这些外来人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
白树很冷静,说:“那好,你们先让她走。我去跟族长谈。”
没有人说话了。那些表情看似没有改变,却像天气一样,突然陰了下来,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界限,在我们这些外来者和村民之间留下了一道壕沟。
女疯子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又蹒跚着爬了起来。她的腿以前一定是摔断过,没有愈合好,所以是瘸的。看见我时,女疯子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阵异样的光彩,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嘴巴张合了几下,突然低声说:“快……快……快逃……”
我一阵心悸,回过神来时,女疯子已经走了,村里的人也渐渐散了。我的手臂上留下了疯子的五个黑色的指印。
路非吃晚饭了才回来,云朵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去帮忙布置祠堂了。
他好像很累,不太愿意说话,只是默默扒饭。云朵下意识地抚摸他的手臂,他也只是简单地说:“别弄,吃饭吧。”
以前,他一直很享受他们之间甜蜜的小动作,现在他的表情像是在忍受。
晚饭依然很丰盛,像是有意提高伙食待遇似的,族长说:“你们安心住着。我们这里没有好酒好菜招待你们,新鲜菜蔬河鱼河虾还是有的!”
“明天就是山神节了,到时候还要请你们帮忙呢!”柳姑姑也说。
白炽灯泡不知道为什么微微晃动起来,昏黄的灯光下,每一张脸都在晃动,明明晦晦,像浮动着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具。那些热情的话,都像一个个投入水中的石子,发出空洞的“扑通、扑通”声。
我的心发慌、发冷,饭菜里吃出一股苦味。席间我几次看白树,他也眼神闪烁地看着我。
吃完饭,我故意让路非和白树陪我们在房间里打牌。
“我觉得这个地方不对劲,”我说,“要不,我们还是早点离开这里吧。”
“什么不对劲?”路非说。
我张了张口,却表达不出来。那些零碎的东西,确实无法作为怀疑的依据。
“那,我们明天就走,好吗?”云朵也说。
“好。”
他们走后,云朵好像有心事,但又不想说,就早早地睡了。我一直睡不着,站在窗口往外看,整个云雾岭村只有寥寥的几点灰黄的灯光。房顶和房顶起伏绵延,在夜空下像一座座沉默的坟墓。坟墓之间亮起了一点异样的光,晃动着遥遥而来。
疯女人说的话仿佛近在耳边:“快逃!”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
迷烟吹进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尽力闭住呼吸,但多少吸进去了一点。昏昏沉沉之中,几个女人推门走了进来,打开了窗,点亮了灯。一只手试探着在我和云朵脸上拍了几下,那是木奶奶的手。然后许多只手,一点一点剥掉了我们身上的衣服,直至一丝不挂。那些手检查着我们,最后,山神娘娘的氅衣被一件一件穿到我们身上。
我们被抬了起来,就像移动两包货物一样,交给了门外等候的穿着宽大的青色袍服的男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带着木面具,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戴上面具,都变成了鬼魅。
他们扛着我和云朵,穿行在陰暗的长廊之中。远处,传来女人哀叫一般的唱歌声。
“白树,路非,你们在哪儿?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我的心哀告着。
一个戴面具的男人点燃了德善堂天井中央的柴堆,火光由暗转明,终于冲天而起。火光在每一张面具上跳动,似笑非笑。
女人都在门外,不管是断了腿的、哑巴的、残了的,还是看起来很齐全的,都在门外。密密麻麻的山神们,像蜈蚣的无数只爪子,把我们传递到山神面前的祭坛上。
迷药的作用已经过去了,我沉默着,而云朵像发了狂一般挣扎尖叫:“你们是谁?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救命!”
他们抓住她,她对着门外那群女人嘶喊:“木奶奶,柳姑姑,救命,救命!救救我们。”
门外的人一动不动,像被水泥封起来的雕塑一样,是死的,冷的。
云朵又喊:“路非,白树!路非!救我!救我!”
一个穿着青绿色袍服戴着面具的男人从人群中走了过去,说:“你在叫我吗?”
云朵像被电击了一般怔住了。
“不可能!不可能!”云朵惘然念叨着。她挣了开去,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男人,一把扯下了他脸上的面具。
我的心往无底的深渊沉去,是路非。
云朵含泪问道:“路非,路非,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怎么了?路非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在云朵的脸上。云朵下意识地捂住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路非。那是我们熟悉的路非,却有着一张狰狞的禽兽的脸。他说:“婊子,不要脸的贱货!你还在我面前装贞洁!我居然还真信了,还想跟你结婚!你这个烂货!你跟几个男人上过床?你这个騷货!”
云朵的泪水沿着脸庞流淌,她嗫嚅着:“原来是这样……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是你……故意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是你……”
“没错,是我,我是云雾岭的人。”
云朵的脸上露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坚毅的神色。她嘴角一弯,露出了一个带血的微笑,猛地一口唾沫吐在了路非脸上。
“你不是男人,我看不起你。”云朵说。
一群人扑上去,把云朵拖进了祭坛后的小屋子,那是一个黑暗的角落,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墙上、地上、缝隙里,有许多血迹、发丝、干硬的皮肤碎片,来自许多不同的女人。我不由得猛扑过去,想要抱住云朵,却被另一些人死死抓住。门关上了,云朵的惨叫声一下子被闷住了。
“遥远姑娘,你用不着害怕。你是齐全的,只有一个男人能要你。”族长说。
一个男人被推了上来。尽管带着面具,但是我从那瘦小的,畏缩的姿势认出来了,是傻子阿根。
那些玩笑话,都是真的。
阿根趔趄着走到了遥远面前。那个面具对他而言太大了,戴在脸上直晃荡。
我忽然冷静下来:“我逃不出去的,也不会逃,你们放开我吧。我愿意和阿根好。”
我梦想过许多次,自己的婚礼会是怎么样的。但即使在最深的噩梦里,我也不会梦到自己竟然会在一个禽兽统治的村庄里,和一个刚刚认识两天的傻子拜堂结婚。而咫尺之外,我最好的朋友正在被蹂躏被虐待。
门外的女人们又开始唱歌了。歌声杂乱而纷纭,却始终保持着凄凉哀婉的调子。阿根的面具已经取下来了。我们在山神面前交拜,然后,阿根吃力地背起我,在拿着火炬的男人的护卫下,把新娘背回家。
等入了洞房,门关上了,我从头发里抽出了一把小刀,那是我平时用来削铅笔的。在被迷晕之前,我把小刀藏在了头发里。我凑到阿根耳边,轻声道:“白树在哪儿?”
我的心从来没有像这一晚那样明晰过。凭着我多年练跆拳道的身手,我很快制服了阿根并打晕了他。整个过程中,我都发出屈意俯就的声响,直到门外窃听的人满意地离去。楼下是一片欢声笑语的声音,有人在劝酒,有人在炒菜,有人在说笑。儿子娶了来自大城市的大学生,长得又是那么漂亮,是喜事,是大喜事。在生出儿子之前,他们是不会让她出门的。如果生的是女儿,可以直接到山上埋在花田里。如果她逃了,全村的人都会帮忙去把她追回来,把她的腿打断,让她安安分分待在家里。这是规矩,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姑娘懂事,是好事,姑娘不懂事,他们就教她懂事。
房梁倾斜,盖满了瓦片。我踩着瓦片,绕到了另一侧,把木推窗轻轻打开。
恐惧到一定程度,我的心和手都不再颤抖了。不如把它当作一场噩梦吧,噩梦醒了,说不定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在噩梦里,我们一定要尽力,一定不能放弃。
我爬进窗,借着一缕天光,白树被绳子捆着。我爬过去,用小刀割断绳子。
“路非出卖了我们!”白树说。
我点头,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房间的门被反锁了。他们从木推窗往外爬。
“什么声音?!”
“不好!新娘子逃了!”有人在叫。
我的心弦一下子崩断了。
“别怕。”白树说。
我们一下子被明火执仗的人们所包围。
可能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头野兽。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那头野兽就会醒过来。我现在已经是一头野兽了,感觉不到痛,感觉不到害怕。白树更加是一头野兽,他从一个男人手里夺过了一把柴刀,在狭窄的巷子里杀出了一条血路。
锣鼓当当当地敲响了,戴着面具的恶人们从德善堂冲出来。黎明还没到来,星星却在沉落。云雾岭的每一条巷子都被火光照得透亮。
白树拉着我沿着山道飞奔。我们身后的追捕者组成了一条火把似的长龙。
只要能跑到汽车那里,只要能发动汽车,我们就能得救了。
夜色中,汽车仍然停在山道边。白树把手伸进车窗玻璃上的大洞,把车门打开。我们堪堪坐进车里,追捕者已经围了上来。
我和白树互相看了一眼,心彻底凉了,没有钥匙。
他们在砸车,车窗上出现一个一个大洞。
一只黑色的手,从车后座伸了过来。我猛地回头,是那个疯女人。她树皮一般龟裂的脸歪斜地笑着,把一串钥匙递了过来。
我们进村那天,她拼命拉扯我的包,趁我不注意偷走了钥匙。
白树迅速发动了车,车子猛冲出去,砸车的人纷纷躲避。车子在山道上打了个弯,突然眼前一片亮光。
那是云雾岭!一道火光冲天而起,村子最高处的德善堂在火中熊熊燃烧。火迅速延伸到周围的民宅。血红色的火光中,无数女人的影子在晃动。
“在逃离云雾岭的路上,我们的汽车爆了胎,从山崖上落了下来。白树死了,他们都死了,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云雾岭被烧毁了,我的噩梦也醒了……”
病人的声音像枯竭的河流。
陆医生轻声安慰道:“没事了,那些人再也不能伤害你了。你好好休息吧。”
病人那张受尽折磨的脸一动不动。灰白色的长发披散开来,伤痕在她眉心间留下一道狰狞的红色。
病人是一个月前被警察从深山里解救出来的。她被拐卖到山里多年,成了一个傻子的妻子,女儿刚生下来就被溺死,被埋在山上花田中。她逃过许多次,每次都被抓了回去,最后一次,被打断了腿。她只有一个亲人,那是她的弟弟,名字叫白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