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吊诡的身体
小狄十八岁生日那天,胡子和山炮决定送给他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
那个礼物不是东西,是一个人,一个年轻女人。
他们三个人都是小混混。当然了,这是别人的叫法,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小混混,而是活在现代的古代好汉,该出手时就出手的那种好汉。
那个女人在一条步行街经营着一家美甲店,山炮的女朋友在她的店里做过美甲,山炮和她闲聊了几句,得知她吃住都在美甲店里,孤身一身。听完山炮的讲述,小狄说:“她又不是你女朋友,你凭什么把她送给我?”
山炮说:“她是所有人的女朋友。”
“给钱就能干。”胡子插了一句。
“咱们有多少钱了?”小狄问山炮。
山炮指着面前的一大堆单肩包斜挎包手提包双肩包帆布包手拿包复古包钱包链条包铆钉包,意气风发地说:“路易威登香奈儿古琦爱马仕梦特娇圣大保罗普拉达寇兹鳄鱼耐克,还有回力桥丹阿迪王这样的大牌子,只要都卖出去,咱们就有钱了。”
“卖出去几个了?”
“一个都没卖出去。”山炮又对胡子说:“你把音量开大点。”
胡子低头鼓捣了一下音箱,声音更刺耳了:“出卖我的爱,逼着我离开,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就算付出再多感情也再买不回来……浙江温州最大皮革厂,江南皮革厂倒闭了!王八蛋老板黄鹤吃喝嫖赌,欠下了3.5个亿,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我们没有办法,拿着名牌包抵工资。原价都是三百多二百多一百多的名牌包,通通只要二十块,通通只要二十块!黄鹤王八蛋,你不是人,我们辛辛苦苦给你干了大半年,你不发工资,你还我血汗钱,还我血汗钱……”
路人纷纷侧目。
小狄有些担心地问:“卖这么便宜,别人会不会认为这是赃物?”
山炮说:“又不是咱们偷的,你怕什么?”
胡子说:“偷包犯法,捡包又不犯法。”
火车站附近有很多小偷,他们偷了包,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把包随手扔到附近的灌木丛里。有一次,胡子去灌木丛撒尿,发现了这个商机。他们把那些包收集起来,弄了一个音箱,在菜市场门口摆起了摊,以此为生。他们每隔两天去灌木丛进货一次,每次都有收获,逢年过节收获多一些,平时少一些。
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太太走过来,看了半天,指着一个挎包问:“多少钱?”
“香奈儿挎包,二十块钱。”山炮说。
“结实吗?”
“牛津大学最新研制的牛筋包,随便扯,随便拽,一百年用不坏。”
“能装几斤柴鸡蛋?”
山炮扭过头,不搭理她了。
“三块钱卖不?”老太太又问。
“不卖?小钱包三块钱行不?”
“赶紧走吧!”山炮冲她吼了一嗓子,“卖柴鸡蛋的老头要收摊了。”
她嘟囔了一句,走了。
忙活了一下午,他们只卖出去七个包,扣除买盒饭买烟买饮料买瓜子买扑克牌的费用,还剩五十三块钱。小狄数完钱,说:“这点钱肯定不够。”
山炮说:“那你自己干吧,我和胡子就不干了。”
“你们也打算干?”小狄一愣。
“有福同享。”胡子说。
小狄说:“我自己干也不够,我听说干一次要一百多块钱。”
山炮想了想,说:“我们去和她讲讲价,求她打个折,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先别干了,让她脱了衣服你摸一摸。”
“光摸没意思。”小狄有些不乐意地说。
山炮踢了他一脚,说:“你懂个屁!摸她比你自摸舒服多了。”他有女朋友,是过来人,在某方面一直充当导师的角色。
小狄就不说话了。
收了摊,他们把东西送回出租屋,骑着一辆没挂牌的摩托车去找那个女人。山炮驾驶着摩托车,速度奇快,见缝插针,很快就到了那条步行街。
天已经黑了。
那条步行街没有路灯,没有行人,大部分商铺都闲置着,看上去十分萧条。美甲店在步行街的最深处,上下两层,招牌是暗红色的,店名很古怪,叫“十指黑”,玻璃门后面挂着布帘,有昏黄的灯光透出来。
山炮上去敲门。
玻璃门一下就拉开了,仿佛有人一直躲在门后,等人敲门。山炮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走了出来,她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表情不详。她一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木头桩子一样。
山炮回头看了一眼小狄和胡子,说:“我们要消费。”
“做大保健。”胡子补充了一句。
她沉默了两秒钟,低低地说:“进来吧。”她的声音有些虚,没什么质感。
店面不大,不到二十平米,装修风格很另类,暗红色的墙纸,所有的摆设都是黑色的,对着门的墙上镶嵌着无数个长长的指甲,每一个指甲都不一样,那些图案或陰暗,或恐怖,或忧郁,或伤感,反正都不吉利。
“那些指甲是真的吗?”小狄小声地问胡子。
“假的,哪有人长这么长的指甲,人又不是动物,没有爪子。”
“我看她不像鸡。”
“哪里不像?”
“穿得太多,话太少。”
胡子打量了几眼,坏坏地说:“可能是内騷型的。”
她可能是听见了,慢慢地抬起头,看了胡子一眼。她长得不丑,文文静静的,就是脸色太白,不是一般的白,是那种没有血色病态的白。
山炮坐到她身边,翘起二郎腿,开门见山地问:“多少钱?”
小狄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她的反应有些迟钝,想了一阵子才说:“我给你们倒茶。”说完,她走到饮水机前面,撅着屁股倒水。她虽然有点瘦,屁股却很大。
胡子咽了一口口水,低声说:“等会儿,你多摸摸她的屁股。”
“行。”小狄硬硬地说。
她倒了一杯水,坐回去,自己喝上了,没给他们。
“你叫什么?”山炮问。
“小三儿。”她喝了几口水,想了一下才说。
山炮乐了:“这名字好,跟你的职业很搭。”
她没说话。
山炮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说:“今天是我兄弟的生日,我想让你陪陪他,你开个价。”他的手不老实,一点点地往上摸,很快就到了大腿。
她没反抗,扭头看着胡子。
“是我过生日。”小狄赶紧说。
她又扭头看着小狄,半天才说:“五十四块钱。”这个数字很古怪,有点不伦不类,更古怪的是,他们只有五十三块钱,差一块钱,这是什么意思?
“便宜点行吗?”胡子问。
“不行。”
“五十三块钱也不行吗?”
“不行。”她的态度很坚决。
山炮说:“不用真刀真槍地干,摸一摸多少钱?”
“十八块钱一位。”她立刻说。
还是差一块钱。
胡子忽然从小狄的口袋里把钱掏出来,塞到她手里,说:“这是五十四块钱,你数数。”
她数了三遍,轻轻地说:“正好。”
从这一刻开始,小狄意识到她有点不正常。
山炮环顾四周,问:“在哪儿摸?”
她抬起头,幽幽地说:“楼上。”说完,她起身上楼了。
山炮走到门口,把门插上,又关了灯,屋子里顿时黑了。他摸着黑坐到沙发上,说:“干这种事得小心点。小狄,你先上。”
“我觉得她有点不正常。”小狄犹犹豫豫地说。
山炮满不在乎地说:“她有胸有屁股,哪里不正常了?”
胡子说:“没事儿,她就是有点缺心眼儿。”
小狄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去了。
楼梯是铁艺的,有些单薄,踩在上面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很黑,小狄小心翼翼地走。刚走到头,有什么东西蹭了一下他的脚脖子,毛茸茸的,一闪而过,肯定是活物,他“刷”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动了。
它叫了一声,是只猫。
它一定是一只不吉利的黑猫,小狄猜想。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房门紧闭着。她肯定就在里面,或许已经脱光了衣服。他又兴奋又紧张,走过去轻轻地敲了敲门。
没人应声。
小狄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差一点魂飞魄散——她飘飘忽忽地站在门口,没有脑袋,没有胳膊,没有脚,悬在半空中左一下右一下的晃荡。他打了个趔趄,这才看清楚,那是她脱下来的裙子,挂在衣架上飘动着。
屋子里没有一丝光,显得深不可测。最深处,隐隐约约有一抹白,直直地躺在那里,应该就是她。
小狄绕过挂在衣架上的裙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她一直没动。
“我来了。”小狄站在了床边。
她还是没动,也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小狄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开始摸了。”
“摸吧。”她的声音仿佛来自地下。
小狄慢慢地伸出手,摸向了她的身体。他首先摸到了一只脚丫子,很小巧,硬撅撅的,没有温度。他继续往上摸。她的小腿很光滑,细腻而瘦弱,也许还不如山炮的胳膊粗。小狄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味来自指尖的快感。
她始终没动。
小狄察觉到她穿了一条牛仔短裤,想给她脱下来,又不好意思动手,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放弃了,继续往上摸。
她上身没穿衣服。
小狄终于摸到了一团无比柔软无比细腻的物体,它太丰满了,一只手都把握不住。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几近昏厥。他的骨头已经酥软,再也不舍得放手了,脑袋凑过去,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眼前是黑的。
四周静极了,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她无声无息。
他闻到了一股怪异的气味,忽然觉得不对头——那绝对不是人身上的气味。那是什么气味?他一时想不明白,想把灯打开,看个仔细。他直起身,在床头附近乱摸,摸到了一个开关,按下去:“啪嗒。”
灯没亮。
这个声音刺激到了她,她似乎动了一下,用一种极其悲伤的语调说:“灯坏了呀……”她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小狄打了个冷战。
山炮突然推开门进来了,大声说:“该我摸了。”
小狄就下去了,坐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大口喘粗气。
“你干她了?”胡子问。
“没干。”小狄有气无力地说。
“那你怎么累成这样?”
小狄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没开口。
胡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再问了。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山炮才下来,胡子急匆匆地上去了。山炮打开灯,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下去,心满意足地笑了。
“你干她了?”小狄问。
山炮不说话,只是笑。
肯定干了,小狄想。
又过了一阵子,胡子下来了,他们就离开了美甲店,返回出租屋。他们租住在一个城中村,那里鱼龙混杂,小巷纵横,高高低低的平房比人的头发都多。躺在床上,小狄还在想那股怪异的气味。
“感觉如何?”山炮问。
“什么?”小狄还没回过神来。
山炮凑到他面前,问:“她的胸大不大?”
“像小西瓜一样大。”小狄实事求是地说。
“不对,像馒头一样大。”山炮不同意他的观点。
胡子加入了讨论,他说:“你们说得都不对,她的胸像烧饼一样,扁扁的。”停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松松垮垮的,手感一点都不好,跟绝经期妇女似的。”
山炮说:“你肯定是记错了,她不可能老那么快。”
“绝对没错,就像烧饼一样,扁扁的。”
“不对,像馒头一样,又大又圆,就是弹性不太好,稍微有点松弛。”
“像烧饼。”
“你说像什么?”山炮问小狄。
“像小西瓜。”小狄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不对头。”胡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了一下,他说:“如果我们都没有记错,那就说明她的身体一直在变化,就像……”很显然,他一时还没找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她身体的变化。
“像漏气的气球一样。”小狄灵光一闪。
山炮脱口而出:“她是充气的?”
2、跗骨之蛆
事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这一天是七夕节,山炮骑着摩托车去找女朋友约会了,小狄和胡子无事可做,他们商议一番,决定步行去火车站,再进点货。
陰天,下着蒙蒙细雨。
小狄心不在焉地走在马路上,脑子里一直在想那个女人的身体为什么会发生变化,肯定不是因为漏气,因为她绝对不是充气娃娃——有会对话会倒水会讲价会上楼梯会脱衣服的充气娃娃吗?
答案是否定的。
他们走的是一条偏僻的小巷。小狄发现前面有几个女人,都穿着白裙子,身材有点瘦,屁股却很大,是她?都是她?小狄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觉得这几个女人有些诡异,他加快了脚步,想追上她们,看一看她们的脸。
这条小巷很窄,只是两个大院之间的缝隙,最多可以容纳两个人并排走。小狄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小巷里显得很刺耳:“嘭!嘭!嘭!嘭!嘭……”
一般来说,在这样一条偏僻的小巷里,女人听到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一定会回头看一眼,可是她们始终没有回头,该怎么走还怎么走。
小狄追上了走在最后面的那个女人,看了她几眼,心里的疙瘩反而更大了——她戴了一个很大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
前面那几个女人同样如此。
小狄呆住了。
胡子追了上来,喘着粗气问:“你跑什么?”
小狄说:“那几个女人有些古怪,我觉得她们是小三儿。”
胡子笑着说:“你说得没错,她们就是小三儿。我见过她们,她们都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洗浴城上班,最大的愿望就是给有钱人当小三儿。”
“我是说她们像美甲店的那个小三儿,咱们摸过她。”
“你看走眼了。”
是这样吗?小狄认为那些女人都戴着面具,谁也不知道摘下面具之后她们是什么样子。也许,她们的五官都一模一样,就像一个人被复制了好几个……
那几个女人拐个弯,不见了。
他们很快也走出了小巷,到了一条马路上。
不该走这条小巷,小狄想。正在胡思乱想,他感觉有人往后拽了他一把,又听到了一阵尖利的刹车声。他一下子回过神来,发现一辆越野车停在身边,距离他不到十厘米,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司机探出脑袋,定定地看着小狄。他三十岁左右,脸色不是很好,眼神陰冷,让人不敢直视。过了几秒钟,他缩回脑袋,开车走了。
“你怎么不看路?”胡子埋怨小狄。
小狄怔忡了半天,说:“我感觉他要撞死我。”
“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别人。”胡子没好气地说,“再说了,他和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撞死你?”
小狄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到了火车站,他们熟门熟路地钻进了那片灌木林,里面还是那么脏,遍地都是饮料瓶泡沫饭盒塑料袋烟头旧衣服破皮鞋,当然了,还有各式各样的包。他们忙活了一阵子,收集了一大堆。
“这里面还有一个失足妇女上岗证。”胡子翻看着一个很精致的女包。
小狄凑过去看了一眼,问:“这不是艺校毕业证吗?”
胡子说:“艺校毕业证就是失足妇女上岗证。”
小狄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回到出租屋,胡子开始给那些包美容,先去污再上油,动作很娴熟。那套工具是他们从一个擦皮鞋的人手里抢过来的,没花一分钱。
小狄躺在床上玩手机,正玩着,收到一条陌生人发来的短信:你在哪儿?我肚子疼得厉害。我必须要见你。
肯定是发错了,小狄想。他心血来潮,随手回了一条短信:我在家,你来。没过一分钟,对方回复了:你等着。
小狄把手机扔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等着就等着。”
“你说什么?”胡子头也不抬地问。
“没什么。”
“你那里还有多少钱?”
小狄把钱掏出来,数了数,说:“山炮拿走三百,就剩七十了。”在这个小团伙中,山炮是老大,胡子是狗头军师,小狄是保管。
“你去买两份盒饭,给我加个鸡腿,再买两瓶啤酒,要冰镇的。”
“山炮说了,吃盒饭可以,但是不能要荤菜,更不能喝啤酒。”
胡子骂了一句脏话,没再说什么。
小狄下了床,出去买盒饭。刚走到胡同口,他看见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从身形上看,很像是小三儿。小狄吓了一跳,一闪身,躲到了一个垃圾箱后面。
她从垃圾箱旁边走了过去,是小三儿。她拐个弯,不见了。
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小狄吃惊不已。胡思乱想之际,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我在你家门口了,你出来。小狄细细一想,头皮一阵发麻——发短信的人就是刚走过去的小三儿!
小狄不敢见她,感觉她身上似乎有一股鬼气。他窜了出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跑到一家快餐店,要了一份盒饭,加了俩鸡腿,给自己压惊。吃完饭,他给胡子买了一份只有俩素菜的盒饭,提溜着往回走。
胡同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太太挎着篮子去买菜,不见小三儿。这条胡同弯弯曲曲,拐几个弯才能到他的出租屋。他不放心,给胡子打电话。
“你怎么还不回来?”胡子问。
小狄环顾四周,小声地问:“刚才有人找我吗?”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你快回来吧,我都快饿死了。”
小狄松了一口气,心想:也许那根本就不是小三儿,只是一个身形和她有些相似的女人,那几条短信也不是发给他的,是对方发错了。小狄没有把手机号码告诉小三儿,她不可能给他发短信。他吹起了口哨,懒洋洋地往回走。
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你在哪儿?我肚子疼得厉害。我必须要见你。
小狄有些烦了,索性拨过去。
响了很久,对方始终不接。
小狄连续拨打了三次,对方都没接。他只好回了一条短信:你发错了,我不认识你。
对方很快就回复了:你摸过我。
是小三儿!小狄的脑袋一下就大了,不知道她怎么会有他的手机号码。想了一会儿,他又给她打电话,但是她一直不接,没办法,他只能给她发短信:你要干什么?
她回复:我肚子疼得厉害。我必须要见你。
小狄:你肚子疼关我屁事!
她:是你摸的。
小狄:他们也摸了。
她:是你摸的。
这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了,小狄不再回短信。
是你摸的。
是你摸的。
是你摸的。
她一遍遍地发送这条短信,无休无止。
小狄甚至想把手机摔得粉碎,让那些烦人的短信无处容身。他把手机举起来,想了想,没舍得摔,又揣回了裤兜。他不敢再往前走了,害怕拐个弯就看见耷拉着脑袋的小三儿蹲在大门口等他,徘徊了一阵子,他又给胡子打电话,开口就问:“有人找我吗?”
胡子不耐烦地说:“没有!”
“你到大门口看看有没有人。”
等了一会儿,胡子说:“没有!你怎么回事儿?”
小狄挂断电话,往回走。走到拐角处,他伸长脖子,探出半个脑袋往大门口看。还好,大门口没有人。他长出一口气,回去了。刚躺倒床上,手机又收到一条短信:我在你家大门口,你出来。
还是她。
身边有个伴,小狄的胆子大了很多,他拎着凳子窜到大门口,快速地左看右看。胡同里冷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
她的言行举止虽然有些古怪,但是给小狄留下的印象还算老实,现在他明显地感觉到她不正常,精神肯定有问题。她要干什么?要钱?小狄可以说身无分文身无长物。要和他结婚?萍水相逢,互不了解,他只是摸了她几下,而且还付了钱,她没理由再要求别的。那她想干什么?小狄百思不得其解。
我在你家大门口,你出来。她不依不饶。
小狄干脆关了机,想起那半个小时的经历,他悔青了肠子。他坐起身,问胡子:“今天你有没有收到陌生人的短信?”
“没有。”胡子低头吃着盒饭。
很明显,她只騷扰小狄一个人。
小狄下了床,关上屋门,小声地说:“那个小三儿老是给我发短信,说她肚子疼,要见我,我都快烦死了。”
“哪个小三儿?”胡子显然还没明白过来。
“那天晚上,咱们摸过她。”
胡子笑了笑,说:“她肯定看上你了。”
“我觉得她有点不正常。”
“对,她有点傻。”
“不是傻,是精神不正常。”
胡子不置可否。
外面有人敲门:“咣!咣!咣!咣!咣!”动静挺大,显得外面的人理直气壮。那是一扇老旧的木门,上面没有猫眼,要想知道外面是谁,必须得打开门。
胡子一下子停下了所有动作,示意小狄别动。
小狄连呼吸都屏住了。
外面那人还在执着地敲门:“咣!咣!咣!咣!咣……”
小狄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后,立刻闻到了一股怪异的气味,似曾相识。他仔细一想,头皮一阵发麻——是小三儿身上的气味!她找来了!这个城中村大得无边无际,她竟然找来了,还找到了这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子,现在,她和小狄只隔着一层门板。
小狄悄悄地后退了几步,想离她远点。他觉得,他弄不过她。
五分钟过去了,她还在敲门:“咣!咣!咣!咣!咣……”
“干什么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隔壁屋子里的人出来大声地问。那是一个屠夫,膀大腰圆,一脸横肉,很凶,小混混都不敢惹他。
她没说话。
静默了大约一分钟。
“您忙着,您忙着。”屠夫突然变得客气起来,退回去关上门,再没动静了。
他看见什么了?
小狄更害怕了,神经都快绷断了。他有一种直觉:她是冲他来的,而且不怀好意。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敲门声终于消失了。
外面一片寂静。
小狄和胡子都没动,害怕那是一个陷阱。他们又等了半个多钟头,这才敢把门打开,发现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她已经走了。
“咱们是不是摊上事儿了?”胡子心有余悸地问。
“是我摊上事儿了。”小狄沮丧地说。
胡子没说什么。
小狄说:“你陪我出去一趟吧?”
“去哪儿?”
“去那家美甲店。”
“干什么?”胡子警惕地问。
“去那附近打听打听小三儿的情况。”
胡子想了想,答应了。
他们乘坐公交车到了那条步行街,很远就看见美甲店门口围着几个人,似乎正在吵架。他们凑过去,不动声色地看。几个人围着一个年轻女人,七嘴八舌地指责她,让她还钱。小狄看了一阵子,明白了:年轻女人的妹妹把其中一人的儿子给砍成了重伤,他们想让年轻女人出医药费。
小狄把胡子拉到一边,指着被围在中间的年轻女人,低声说:“小三儿长得和她很像,肯定就是她妹妹。”
“看看再说。”胡子说。
那几个人没要到钱,扔下几句狠话,走了。年轻女人在门口坐下来,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看样子完全没把刚才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小狄和胡子对视一眼,走了过去。
“小三儿在吗?”小狄小心翼翼地问,还不时探头往美甲店里看一眼,害怕穿着白裙子的小三儿耷拉着脑袋突然走出来。
她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问:“找她干什么?”
“我们是她的朋友,过来看看她。”胡子撒了一个谎。
“你们是她的朋友?”她突然笑了,“我从没听说过疯子还有朋友。”
“小三儿是疯子?”小狄惊呆了。
她收住笑,冷冷地说:“不用拐弯抹角,有事儿说事儿。”
小狄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小三儿老是给我发短信,说要见我。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你知道吗?”
她盯着小狄看了半天,突然问:“你是不是对她做什么了?”
小狄低下头,没说话。他不擅撒谎。
沉默了一会儿,她冷冷地说:“你有大麻烦了。”
“怎么了?”小狄一惊。
“刚才的事你肯定也看见了。那小子趁我不在,调戏小三儿,事后扔下一点钱就走了。小三儿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找到了他,砍掉了他的两只手,差一点要了他的命。”
小狄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冰窟里。
胡子问:“小三儿去哪儿了?”
“不知道。”
“她真是疯子?”
“当然,她有疯子证。”
“疯子还有证?”胡子吃惊不已。
“就是残疾人证。”她慢吞吞地说。
“你得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出去伤人了。”
“她有暴力倾向,我不敢管她,随她去吧。”说完,她掀起裙子,指着大腿上一条十几厘米长的伤疤,说:“前两年,我说了她几句,她抄起菜刀把我砍成这样,从那以后我就不敢再招惹她了。”
胡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又问:“她是怎么疯的?”
“失恋。”她淡淡地说。
小狄鼓起勇气问:“我应该怎么办?”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自作孽,不可活。”
小狄打了个冷战。
胡子说:“我兄弟就摸了她几下,她不至于要我兄弟的命吧?”
她打了个哈欠,半天才说:“她是疯子,认准的事别人改变不了。”
沉默了一阵子,胡子突然问:“她的病能治好吗?”
她一边嗑瓜子一边说:“医生说能治好,就是需要一大笔钱。”
“多少钱?”小狄问。
“十万。”
小狄又沉默了。他没那么多钱,一百块都没有。
胡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事儿,惹不起咱就躲,我不信她能找到你。”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慢吞吞地说:“你最好是躲远点,如果让她找到你,你就完蛋了。如果你没死,也不要找我要医疗费,我没钱。”说完,她起身走进了美甲店,“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小狄又打了个冷战。
3、无处可逃
晚上十点,山炮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
胡子把情况讲了一遍。
山炮皱着眉头说:“没想到她竟然是一个疯子,这下麻烦了。”
小狄问:“她为什么光找我,不找你们?”
胡子说:“肯定是因为你长得像她以前的男朋友。”
“我该怎么办?”小狄带着哭腔问。
山炮在屋子里走了几步,说:“都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你们知道不要命的怕什么吗?”
“不知道。”胡子说。
“不要命的怕精神病的。”山炮叹了一口气,“咱们应该算是不要命的,小三儿就是精神病的,咱们整不过她。”
小狄都快要哭了。
山炮说:“你先出去避避风头,等过些日子她忘了这件事,你再回来。”
“没有钱买车票。”小狄说。
“拥有一辆摩托车,你就拥有了这个世界。”
“我吃什么?”
“我这里还有一百多块钱,你先拿着,等我和胡子挣到钱,再联系你。”
“我住哪儿?”
“现在还不冷,随便找个地方就能睡一觉。”
小狄的脸色更难看了。
胡子说:“风餐露宿也不是办法,要不你去我奶奶家住几天,她九十多岁了,眼睛看不见,一个人住在郊区,房子挺大。”
“小三儿找去怎么办?”小狄有些担心。
胡子大咧咧地说:“我都快忘了我奶奶住哪儿了,她不可能找去。”
“就这么办。”山炮拍板了。
胡子说:“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我送你去。”
“行。”山炮说。
小狄觉得他们是害怕受到牵连,巴不得早一点把他送走。他的心情更加灰暗了,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跟着胡子出发了。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到了。
周围很黑,小狄只能看见四周全是高高低低的瓦房,眼前的院落在摩托车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破旧,木门已经腐朽,上面还有很宽的裂缝,墙头上有几棵仙人掌,干巴巴的,缺乏生气。
胡子把摩托车停好,上去一脚就把木门踹开了,回头说:“进来吧。”
小狄跟着他走进了堂屋。没有电,胡子摸索着点上了蜡烛。小狄看见角落里有一张老旧的木床,上面躺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太太,面朝里,一动不动。
胡子说:“那是我奶奶,眼睛看不见,耳朵也不好使,跟她说话得大声喊。”说话间,他翻箱倒柜,找出一碗棒子面粥、一小碟泡菜和几个干巴巴的烧饼,让小狄吃。
小狄看了一眼,顿时没了胃口,就没吃。
胡子自己吃上了。
小狄有些无聊,打量着四周。
屋子里仅有的几件家具都很老旧,看上去比躺在床上的那个老太太还要老,没有一件电器,窗户上没有玻璃,糊着报纸,角落里满是蜘蛛网,上面趴着几个比核桃还大的蜘蛛,面目陰沉。
还不如拘留所条件好,小狄沮丧地想。
那个老太太冷不丁地坐了起来,动作很麻利。她先是抽了抽鼻子,目光四下寻找,最后定格在小狄身上。她的眼珠子全是白色的,没有瞳孔。
小狄吓得没敢动。
“奶奶!”胡子大声地喊。
她应该是听见了,皱着眉头回忆了一阵子,想起是胡子的声音,这才答应了一声。她的声音比她的长相还要苍老。
胡子走到床边,大声说:“我有个朋友,要在这里住几天。”
“住吧。”说完,她又躺下了。
胡子吃完饭,去把西偏房收拾了一下,对小狄说:“你早点睡吧,我回去了,有事儿给我打电话。”说完,他不等小狄说什么,匆匆走了。
小狄愣了一阵子,去西偏房睡觉。西偏房也没有电,陈设比堂屋还要简单,除了一张床,只有三个土陶大缸,用塑料布扎着口,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小狄吹灭蜡烛,摸索着躺下来,睡觉。
四周静得吓人,听不到一丝声音。
这算什么事儿?小狄长出一口气,睡着了。
天亮了,下着雨,空气中有一股泥土的腥味。
小狄醒了,费了好大劲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他躺了一阵子,觉得有些饿,就下了床,走出西偏房,看见那个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门口,面无表情。他跑过去,站在她身边大声地问:“吃什么?”
她没反应。
小狄扯开嗓子又问了一遍。
她总算是听见了,指了指门后的一口大锅。小狄过去拿起锅盖,看见里面有几个煮熟的地瓜和土豆,还有半个咸鸭蛋,蛋黄乌黑,散发着一股异味,让人没有食欲。
“有肉吗?”小狄大声地问。
她突然咧开嘴笑了,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
吃着地瓜和土豆,小狄沮丧地想:还不如拘留所的伙食好。凑合着填饱肚子,他玩儿了一会儿手机,看见雨变小了,就打算出去转转,顺便买点肉吃。
街道上冷冷清清的,看不到一个人。
小狄在一家杂货店买了几个鸡爪子,一边啃一边溜达。拐角处有稀稀拉拉的鞭炮声,还有吹唢呐的声音,似乎有人家正在办喜事。小狄精神一震,决定去混点吃喝。以前,他和山炮、胡子经常干这样的事,不随礼,只吃席。山炮还总结出一条经验:只要脸皮厚,走到哪里都吃肉。
拐个弯,小狄看见一户人家的大门口散落着一些鞭炮碎屑,大门上贴着对联,在雨水的冲刷下,红色的对联慢慢变成了白色,显得有些丧气。院子里搭起了一个简易棚子,两个人正在烧菜,一口大锅“咕嘟咕嘟”往外冒热气,香味四溢。
小狄发现客人很少,只有一桌。他想:人少了容易被认出来,这顿饭看样是吃不上了。正想着,一个中年女人走出来,慢吞吞地说:“你怎么才来?进来吧。”说话间,她拉起小狄就往里走。
她似乎认错人了。
小狄将错就错,跟着她进去了。
桌子边已经围坐了几个人,正在喝茶。他们都上了年纪,动作迟缓,面无表情,看上去一点都不喜庆。小狄被安排在了上座,他右手边的座位空着。中年女人给他倒上茶之后,就坐下来不说话了。小狄左看右看,没找到新郎和新娘。
菜很快就上齐了,还算丰盛,有鸡有鱼,量很大。
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出现在大门口,抻长了脖子看热闹。中年女人抓起一把糖果,快步走了出去,弯下腰说了几句话,那两个小孩没拿糖果就跑了。
中年女人回来坐下,还是不说话。
小狄瞥了她一眼,觉得她的面相有点凶。
“新郎和新娘呢?”他问。
同桌的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都不说话。最后,中年女人开口了:“新娘子在化妆,等会儿就过来。”
她没说新郎在哪儿。
小狄想:难道新郎就在这间屋子里?他数了数,屋子里除了他,还有三个男人,年纪都不小了,四五十岁左右,他们胸前都戴着红花,其中一个人穿着西装,另外两个人穿得很随便。小狄认为穿西装的男人就是新郎,他又想:年纪这么大的人结婚,肯定是二婚,所以婚礼不隆重。顺着这个思路他继续想:新娘的年纪肯定也不小了,吃完饭就走,不闹洞房了,没意思。
菜慢慢变凉了,还没人动筷子,似乎在等什么人。
小狄等得有些不耐烦,就先吃上了。
竟然没有人管他。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大门外走进来一个蒙着红盖头的女人,她穿了一身大红的旗袍,松松垮垮的,有点像睡衣,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她的头发很长,披散在胸前,有点乱。她走得很慢,每迈一步都要斟酌半天。
她肯定就是新娘,小狄想。他发现新娘的身材还不错,该瘦的地方瘦,该大的地方大,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年轻女人。他扭头看了几眼面容沧桑气质猥琐的新郎,心里顿时有一种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
新娘在小狄身边坐下了,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小狄注意到她的指甲很长,上面描着图案,很抽象,看不出是什么。
一个穿马甲的年轻人来了,他耷拉着脸,扛着一个破旧的相机,给他们拍了几张照片,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没拜天地,也没人说点什么,婚礼仪式似乎就这样结束了。
开始吃饭。
新娘始终没有掀起红盖头,也不吃饭,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对面的新郎也不管她,只顾自己吃喝,一边吃一边吧嗒嘴,吃相很不雅。
小狄很快就吃饱了,喝着茶,打量四周。
这间屋子不大,家具都是旧的,长条桌上放着一个大肚子电视机,看样子有年头了,旁边有一台脏兮兮的冰箱,款式很老,只有两扇门,角落里有一个庞然大物,用白布盖着,从轮廓上看像一口棺材。
这不像是在办喜事,像是在办丧事,小狄想。
中年女人给每个人都倒上一大杯酒,她举起酒杯,硬硬地说:“干了!”说完,她一仰脖子,把酒都喝了。
小狄估摸着杯子里大约有三两白酒,他有些发怵。他的酒量很小,一瓶啤酒下肚,脸就红了。他左右看了看,发现除了新娘之外其他人都把酒喝了,觉得不喝没面子,就硬着头皮把酒喝完了。
小狄很快就醉了,失去意识的一刹那,他看见新娘子慢慢地掀起了红盖头,露出了红红的嘴唇,像血一样。
小狄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躺在一张软软的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手电筒,刺眼的白光照着他的眼睛。屋子里没开灯,手电筒后面漆黑一片。小狄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能确定不是胡子奶奶家。过了一会儿,他尝试着坐起来,却发现身体身体没有一丝力气,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角落里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是个女人。
小狄一惊,艰难地转了转脑袋,想看看是谁藏在那里。可惜,在手电筒强光的刺激下,他什么都看不见。
“你是谁?”他无力地问。
一只苍白的手慢慢地伸了过来,把一杯茶放在了手电筒旁边。那只手上的指甲很长,上面描着图案,很抽象,看不出是什么。是新娘。
“你怎么在这儿?”小狄疑惑地问。此时此刻,新娘应该在洞房里,不该出现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床边。
她没说话。
小狄觉得口渴,却没有力气去端茶杯,只能无助地看着。茶杯是玻璃的,可以看见茶叶直挺挺地悬浮在杯子中间,十分古怪。
沉默令人尴尬。
“你叫什么?”小狄没话找话。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
直到此时,小狄才意识到她似乎不怀好意,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觉得今天晚上凶多吉少了。
“我没打算干别的,只是想蹭顿饭。”他弱弱地解释着。
她躲在黑暗里,似乎是在咬牙切齿。
小狄的身体一阵阵发冷,他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惊恐,故作平静地说:“我出门太急,忘了带红包,明天给你。”
她“嘻嘻”地笑了两声,终于开口了:“你是新郎,不用送红包。”
是小三儿的声音!小狄魂飞魄散。如果仅仅是遇到小三儿,他还不至于吓成这样,让他感到惊悚的是,小三儿竟然说他是新郎!这么说,他和小三儿已经是夫妻了,下一步,她要干什么?
小三儿一直在“嘻嘻”地笑,令人毛骨悚然。
“你笑什么?”小狄壮起胆子问。
“我觉得你不正常。”她边笑边说。
一个疯子竟然说一个正常人不正常,这确实很可笑,可是小狄却笑不出来,怯怯地问:“我怎么不正常了?”
她不回答,笑了两声突然停住了,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十分寂静。小狄努力地瞪大眼睛,想看清楚她到底在干什么,可惜失败了,她一直躲在黑暗中,深藏不露。
“你想干什么?”小狄提心吊胆地问。
她沉默了半天,终于说:“别打扰我,我在生孩子。”
她竟然在生孩子!小狄的脑袋一下就大了。很快,他又觉得不对头,前些天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肚子还是扁扁的,这会儿怎么就要生孩子了呢?
“你真的在生孩子?”他又问。
她呻吟了几声,似乎正在承受某种痛苦。
小狄完全傻掉了。
她一直在呻吟,动静越来越大,有几次,她似乎是实在忍不住了,高声叫了出来。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片死寂。
“你怎么了?”小狄颤颤地问。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一丝声音比任何声音都恐怖。
她无声无息。
手电筒的光一点点地变暗,它快要死了。
她忽然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刚从某种状态中苏醒过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过之后,她一惊一乍地说:“生出来了!是个儿子!”
她说的话小狄一个字都不信。
“他太瘦了。”她幽幽地说。
小狄感觉到身体里有了一丝力气,试着动了动手指,还不太自如。他想:只要恢复力气,马上就离开这个鬼地方,逃到天涯海角,再也不回来了。
她高一声低一声地吟唱着一首曲子,像是摇篮曲,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说:“你想不想看看你儿子?”
“我儿子?”小狄惊诧无比。
“对,也是我儿子。”
“我只是摸了你几下……”
“你摸完我,我就怀孕了。”她打断了他。她捂着嘴笑了几声,很认真地说:“你真会摸呀。”
小狄觉得她不可理喻,无法交流,就不说话了。
手电筒终于灭了。
“啪嗒”一声,灯亮了。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提心吊胆的男人,互相看着对方给自己壮胆。小狄觉得口干舌燥,就不停地喝茶。山炮来回踱步,在角落里用白布盖着的那个物体前面,停住了,端详了一阵子,伸手把白布撩开了。
果然是一口棺材,暗红色的,显得极其陰森。棺材上面,放着一块灵牌,山炮看了一眼,吓得打了个冷战,伸手把灵牌倒扣了过来。小狄觉得不对头,过去拿起灵牌看了看,发现灵牌上写着字:小狄之灵位,
“她打算弄死我!”小狄吃惊地说。
山炮看着他,缓缓地说:“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让她得逞。”
小狄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底气都没有。
院子里的流水声戛然而止,四周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
山炮急促地说:“来不及细说了!等会儿她进来,我就和她玩命。你什么都不用管,快跑,跑得越远越好,明白了吗?”
“我留下帮你……”
“不用!”
小三儿慢慢地走了进来,“咣当”一声,把门反锁上了。
小狄和山炮都瞪大了眼睛——她的脸色抹了一层厚厚的粉,看上去比纸还白,嘴小小的,嘴唇血红,极为诡异。她一步步地走过来,停在他们面前,歪着脑袋看着他们,冷不丁地笑了出来。
“快跑!”山炮大吼一声,一跃而起,冲着她扑了过去。
小狄打了个哆嗦,意识忽然丧失,站在原地没动。接下来,事情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面对呼啸而至的山炮,她抬起右手,伸出食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山炮顿时坠落在地,身体抽搐了两下,不动了。他被击落了。
小狄又打了个哆嗦,全身都软了。
她一步步地逼近小狄,翘起兰花指,指着他的鼻子,用一种类似黄梅戏的腔调说:“该你了呀。”
小狄的眼睛越瞪越大,终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里的力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夫君,这是为何?”她戏腔戏调地问。
小狄完全吓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屋门突然被撞开了,她的姐姐和两个穿白大褂的人闯了进来,迅速控制住她,把她带走了。走到门口,她的姐姐停住了,背对着小狄,说:“你们的事我不管,我能做的只是把她送到精神病医院,再出什么事,我就无能为力了。”说完,她叹了口气,走了。
这件事戏剧性地收场了。
过了半天,小狄终于回过神来,踉跄着过去查看山炮和胡子的情况。还好,他们都还活着。小狄呼喊了半天,他们慢慢地苏醒了。
“小三儿呢?”山炮无力地转动着脑袋。
“她姐姐把她带走了,说是送到精神病医院去。”
山炮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长出了一口气。
胡子说:“总算是结束了。”
“你们怎么一下子就昏迷了?”小狄问。
胡子晃了晃脑袋,回忆了一会儿才说:“我感觉像是被电击了一样。”
山炮说:“不对,是一下子被冻僵了。”
小狄心里的疙瘩更大了,觉得小三儿身上有一股邪恶的力量,能伤人于无形,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互相搀扶着,离开了。还没到出租屋,小狄的手机又响了,他把它拿出来,再一次看到了那条陰森森的短信:你在哪儿?我肚子疼得厉害。我必须要见你。小狄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回复了一条短信:你在哪儿?
等了好半天,她回复了:我在你家大门口,你出来。
完了,甩不掉她了。
“停车!”小狄大喊一声。
山炮吓了一跳,猛踩刹车,把摩托车停住了。他回过头看着小狄,问:“怎么了?”
小狄把手机递给了他。
看完短信,山炮蹲到旁边,抱着脑袋一言不发。
小狄站在路边,怔怔地看着返回出租屋的路。那个租来的所谓的家还在远方,由于光线暗淡,显得遥远而不真实。偶尔朝来时的路看一眼,他觉得那是一个无比深邃的土坑,只要掉下去,绝对没有爬上来的可能。
小狄眯起眼睛,隐隐约约看见小三儿正从黑暗里慢慢地走过来,她耷拉着脑袋,还穿着那件大红色的旗袍,松松垮垮的,像睡衣一样。那条死狗趴在她的怀里,眼珠子往外鼓着,散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臭味……
小狄晃了晃脑袋,驱赶走了幻象。
“你没事儿吧?”胡子走了过来。
小狄咧了咧嘴,冲着他笑了笑,比哭还难看。
胡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事儿,她就是吓唬你,不用怕。”
“我甩不掉她了。”小狄像一条沙滩上的鱼,嘴巴绝望地一张一合,半天才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我出钱把她的病给治好。”
“可是,你没有那么多钱。”胡子沮丧地说。
“我有肾。”小狄咬牙切齿地说,“要是不够,我还有眼角膜,还有肝,还有手,还有胳膊,还有血,还有心脏,统统拿去换钱!”
胡子吃了一惊:“你要干什么?”
山炮也过来了,说:“你别干傻事。”
“我已经决定了。”小狄淡淡地说,“只有把她的病治好,我才能彻底甩掉她,否则,她会一生一世缠着我。”
山炮和胡子都没说话。
小狄看着山炮,说:“你帮我联系一下。”
山炮问:“你真的决定这么做?”
小狄没说话。
山炮沉默了几秒钟,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好吧。”
他们静站了一会儿,回去了。
又过了几天。
山炮躺在床上玩手机。
胡子推门进来,说:“钱拿到了,小狄也回老家了。”
山炮瞥了一眼旁边那张空床,问:“他没起疑心吧?”
“没有。”
“那就好。”
“终于有钱了,可以换手机了。”胡子兴高采烈地说,“明天就开始发售,我现在就去排队。我听说三天前就有人在那儿等着,我怕去晚了就卖没了。”
“行。”
胡子急匆匆地走了。
山炮拨通了一个号码,很快,手机里传出了小三儿的声音:“什么事儿?”她的语气很平静,语调很正常,完全不像是一个疯子。
“怎么才分了这么点钱?”山炮问。
“第一次干这种事,置办了一些道具,还请了几个群众演员,最后就剩下这些钱了。”
“我女朋友也想换手机,钱不够。”
“那你就再物色一个下手的目标。”
山炮想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觉得胡子怎么样?”
小三儿沉默了两秒钟,说:“他熟悉咱们的套路,我怕骗不了他。”
“那就换一种他不熟悉的套路。”
小三儿想了想,说:“行,你安排吧。”
山炮挂断电话,看着胡子的床,心想:再过几天,它也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