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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船嫁衣

1、七年前的呼救声

那艘船出现之前,停电了。

扎两目村一片漆黑。

其实,没停电之前也是一片漆黑。

夜深了,都睡下了。

只有王响响还睁着眼。他正在临摹一幅油画,雷诺兹的《斯潘塞伯爵夫人乔治娜及其女儿乔治娜》。他是一名画家,没什么名气,自己的画卖不动,靠临摹一些名画为生。他在网上卖画,别人让他画什么他就画什么。

停电的那一刹那,王响响的手抖了一下。

伯爵夫人的脸一下就花了。这幅画明天要寄出去,可是还有很多细节没有刻画。他很着急,决定去配电室看看是不是跳闸了。

配电室在村子西头。那里是一片盐碱地,长满了芦苇,里面有大大小小的水鸟,还有一些怪异生物,十分荒凉。除了电工,很少有人到那里去。

王响响有配电室的钥匙,电工给他的。

四周很黑,刮着冷飕飕的风,有一股咸腥味。十几米之外,有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可能是野狗,也可能是野猫。它一直跟在后面,不远离,不靠近。

王响响四下看了看,看到了那条小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过去。

配电室距离他的家有一里地。

他一边走,一边想那幅画。很少有人喜欢雷诺兹的画,论名气,他比梵高莫奈毕加索差远了。也许,那名顾客是一个真正懂油画的人,王响响想。

一些会飞的东西在黑暗中扑棱着翅膀。它们总是一副表情,不喜不悲。王响响走出一段路,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还在身后。

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直立行走。

配电室是一间平房,旁边竖着一根很高的电线杆,一个黑影蹲在上面,扯着脖子“嘎嘎”地怪叫,不知道是什么鸟。

门锁着。

王响响用钥匙开了门,拿出手机照了照,发现电闸没有异常。停电的原因一下子变得深邃起来。他有些失落,悻悻地往回走。他早已习惯了白天睡觉,晚上画画。没有电,什么都做不了,黑夜一下子被拉长了。

老天又黑了一些,似乎是在掩饰什么。

大海在几百米之外,海水无聊地拍打着岩石。

他忽然想去海边转转,不是为了寻找灵感,只为打发时间。

海边有风,潮乎乎的。脚下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可能是一只螃蟹。岩石上拴着一条破船,是木棉家的。她的丈夫前几年死了,没人打鱼,那条船就闲了下来。

王响响坐在船头,定定地看着大海。

那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在十几米之外,定定地看着他,不远离,不靠近。

一年前,他的父母去世了,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不饿不困的时候就画画,挺好。

如果有一个女朋友,那就更好了。

王响响还穿开裆裤的时候,他的父母给他定了一门娃娃亲。那门亲事有开玩笑的成分。女孩是他的邻居,叫水纹。她比王响响大一岁,是市里一家报社的记者,最近也在村子里,不知道在忙什么。

前天,王响响去买东西,在路上遇见了她,随便聊了几句。临分手的时候,他开玩笑地说起了那门亲事。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笑。

王响响兴奋了三天。

三天之后,还是一个人,一间屋子,冷冷清清。

这些天,王响响一直觉得有点怪,不是水纹有点怪,而是这个世界有点怪。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总结了一下,五件小事有些怪异,按时间排序如下:

五个月前,他收到一个包裹,来自千里之外,寄件人一栏空白。打开,里面是一件红嫁衣。那不是他买的东西,可是发货单上却写着他的地址和名字。现在,那件来历不明的红嫁衣还在柜子里。

三个月前,他去县城买油画材料。等车的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女人靠过来,定定地看着他。他以为她想要钱,就给了她一个硬币。她没接,沙哑地说了一句:“你身上有一股邪气。”说完,她叹了口气,轻飘飘地走了。

一个月前,他去镇上寄一幅画。有一个戴口罩的女人也要寄东西,正趴在柜台上填单子。他也填了一张,和那个女人一起递进去。邮递员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狐疑地问:“你们寄给同一个人?”

半个月前,他正在吃晚饭,一个穿迷彩服的中年男人走进了院子,木木地问:“有柴鸡蛋卖吗?”他的脸很黑,皮肤粗糙,有岩石一样的质感。扎两目是渔村,从没有人养过鸡,他竟然上门收柴鸡蛋,这很可疑。

一周之前,他躺在床上,闻到了一股腐臭味。他找遍了每一个角落,最后在床底下发现一只死鱿鱼。他从没买过鱿鱼。它是从哪儿来的?

怪事离他越来越近,已经从千里之外到了床底下。

白天,睡不着的时候,王响响躺在床上,仔细梳理这些怪事,没发现它们有一丝一毫的关联,这让他更加困惑。

这到底是怎么了?

或者说,到底要发生什么事?

王响响的性格像他的画风一样,细腻而沉稳,心里容不得一丝不正常地方。他不怕鬼,不怕僵尸,不怕血腥,只怕生活中一些反常的细节。

比如说,睡觉之前,你把两只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前,醒来后却发现它们一前一后,像是有人穿着它们走了两步,而那个人不是你。

再比如说,你梦到一个面目陰沉的男人,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你。他穿一身很旧的黄布衣服,戴一顶棉帽子。第二天,你出差去外地,走在路上无意间一回头,看见身后有一个面目陰沉的男人,他穿一身很旧的黄布衣服,戴一顶棉帽子。

恐怖藏在细节里。

恐怖藏在巧合中。

开始,王响响害怕那只死鱿鱼。再后来,恐怖开始慢慢地往外延伸,一直到了千里之外——是谁给他寄来了红嫁衣?他觉得,看不见的恐怖才最恐怖。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这些事。

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一张模模糊糊的脸,像是女人,又像是男人。那张脸上有一对巨大的眼珠子,悬在半空,定定地看着他。

风毫无预兆地停了。

海面变得十分平静,一块块岩石在暗黑中张牙舞爪。海天之间,一片死寂,只有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王响响忽然看到了一艘船。

它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静静地浮在海面上,一点点地飘向岸边。它的速度很慢,就像一个垂死的老人。

王响响直直地看着它,不知所措。

它终于飘到了岸边,搁浅了。

王响响慢慢地走了过去。

借着浅浅的夜光,他看见它大约有半米长,是一艘木船,两头尖,中间有一个船舱。船舱用布帘子挡着,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它是一个模型,很逼真。深更半夜,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响响四下看了看,附近没有人,就弯腰把它抱了起来。它很重,大约三十斤,可能是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里,它的底部有一层黏糊糊的东西,应该是水藻。

等了一阵子,没有人来找它。

王响响就把它抱回了家。

走在路上,他又开始想那些怪事。

他还不知道,这一切怪事都和他怀里的那艘船有某种黑暗的联系。

还没走到大门口,他就看见屋子里亮着灯。

来电了。

王响响觉得怪事又多了一件:电闸没跳,电工没来,为什么来电了?进了屋,他把那艘船轻轻地放到地上,开始画画。今天晚上,他必须把这幅画画完。他很投入,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夜一点点流逝。

月亮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惨白的月光照到那艘船上,发出乌黑的光。它看上去有年头了,木头已经开始腐朽。窗户开着,风吹进来,吹起了船舱上的布帘子,里面有一个女人,穿一身红嫁衣,面无表情地盯着王响响的后背。她的脸很白。

王响响在画画。

他的心里一直不踏实。过了一阵子,也许是有神灵在提醒他,他回头看了一眼。

布帘子已经落下了。

他扭过头,继续画画。

又有风吹进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背后也有人打了个喷嚏,应该是个女人。

王响响猛地转过头,背后空无一人。他确定自己没听错,也不是回声。可是,这间屋子里除了他,没有一个活物,是什么东西在背后打喷嚏?

他的心里一下就空了。

“王绳……”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那声音很飘忽,很遥远,很陰暗,很空洞,完全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

王响响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他认识王绳,还知道王绳七年前就已经死了。

深更半夜,是谁在喊王绳?

他僵僵地坐着,等待下文。

过了大约两分钟,那个女人又说话了:“救我……”这一回,她的声音更飘忽,更遥远,更陰暗,更空洞……

王响响打了个哆嗦,一下想起她是谁了。

她叫水波,是水纹的姐姐,七年前嫁给了王绳。王绳在镇上开了一家照相馆。那一年春天,他划着船,带着水纹下了海,打算去一个小岛拍照片。他们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仿佛从人间蒸发了。

村子里的人划着船,在海上找了他们七天,还把小岛翻了个遍,一无所获。

那一年,王响响还在外地上学,回来之后才听说这件事。

现在,他却听到了来自七年前的呼救声。

他盯着那艘船,越来越觉得它有些诡怪。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向它,蹲了下来。他屏住了呼吸,害怕船舱上的布帘子突然掀开,一只惨白的手伸了出来,一个女人木木地说:“救我……”

这不可能,它太小了,里面不可能藏着一个人。

王响响慢慢地掀起了布帘子。

他又打了个哆嗦。

他和她对视了一阵子,伸手把她拿了出来。她是一个木偶人,穿一身红嫁衣,脸白白的,脸上只有眼睛和嘴巴,没有眉毛和鼻子,显得十分怪异。

王响响觉得她穿的红嫁衣有些眼熟。仔细一想,头皮一下就炸了——五个月前,他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一件红嫁衣,和她穿的红嫁衣一模一样,只是大小有区别。

这是怎么回事?

他怔忡了半天,轻轻地把她放了回去,放下了布帘子。他退回到凳子上,再也没有心情画画了。他扭过头看着那艘船,忽然感到它是一个不祥之物。更恐怖的是,它的肚子里还藏着一个更加陰森的木偶人,会说话。

恐怖一下子加倍了。

王响响没关灯,躺在了床上。回想起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他觉得有点怪:以前,停电都是因为电闸跳了,这一次电闸没跳却停了电,十分反常。还有,那艘船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被他遇上了,这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觉得,有人在背后操控着一切——停电只是一个幌子,那个人的目的就是把他引到海边,把那艘船抱回来。他甚至认为,如果停电之后他没去海边,那个人肯定还有后招。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外面,一片死寂。

那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还在大门外,不远离,不靠近。

这一夜无比漫长。

2、夜宴

在扎两目村,天一黑,外面就没有人了,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空荡荡。一栋栋红砖黑瓦的房子矗立在黑暗中,缺乏生气。

一个人提着一盏红灯笼,慢慢地走。

红灯笼摇摇晃晃,他的影子映在石板路上,忽长忽短。突然,他停了下来,猛地转过头,警惕地打量四周,还抽了抽鼻子。

背后什么都没有。

他继续走。

终于,他走到了海边,停住了。他站在一块岩石上,定定地看着大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他的声音很小,听不真切,似乎是一首歌谣,又似乎是某种神秘的咒语。

红灯笼还在摇摇晃晃。

从远处看,像是某种生物的眼珠子。

突然,他停了下来,盯着一块岩石,警惕地问:“谁?”

一个黑影闪了出来,从身形上看,是一个女人。

“叔,是我。”她轻轻地说。

“水纹?”

“是。”

“你在这里干什么?”

“叔,你在这里干什么?”水纹的语气有些冷。海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在黑暗中乱蓬蓬地飘飞,透着几分诡异。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一种十分悲凉的语调说:“我来看看王绳。”

“我来看看我姐姐。”她轻轻地说。

他叹了口气,说:“他们都回不来了。”

“我觉得,他们还能回来。”

“都过去七年了。”

停了一下,水纹慢慢地说:“我问过黄婶,她说今天晚上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什么意思?”

“今天是陰历七月十五,鬼节,他们可能会回来。”

“你别听那个疯女人胡说八道。”

水纹看着黑糊糊的大海,自言自语地说:“也许,他们会用另外一种方式回来。”

他走了几步,举起红灯笼,照向她。她穿了一身大红的衣服,在黑暗中显得无比妖艳,几缕长长的头发遮在脸上,五官不清,脸色十分苍白。

“你怎么穿一身大红衣服?”他似乎吃了一惊。

“不行吗?”她的声音有些飘忽。

他没说话。

水纹借着红灯笼的光,也看着他。

那是一张苍老的脸,五官挤在一起,显得很拘束,皱纹比头发还多。其实,他才五十几岁。他常年不笑,表情陰郁。他叫王铁钉,是王绳的父亲。

他们静静地站着,不言不语。

十几米之外,有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他们,不远离,不靠近。这一幕和王响响看到的一模一样。

过了半晌,王铁钉说:“回去吧。”

“行。”水纹说。

他们朝不同的方向走了。

那盏红灯笼在黑暗中摇晃了一阵子,不见了。

此时,也就是他们走后大约半个小时,扎两目村停电了。王响响走出了家门,打算去配电室看看。

下午,王响响去镇上的邮局把那幅油画寄了出去。出了门,他碰见了邮递员,就是给他送红嫁衣的那个人,叫红旗,姓什么不知道。他把红旗拉到一边,说:“我有件事问你。”

“你说。”红旗抱着一个大茶杯,里面的茶叶比水还多。

“五个月前,你给我送过一个包裹,你还记得吗?”

“记不清楚了。我每天都送很多包裹。”

“你帮我查一下,是谁给我寄的包裹,行吗?”

“怎么了?”红旗左右看了看,低声问:“包裹里是什么东西?”

“一件衣服。”

“那你就穿着,不用管是谁寄的。”

“你帮我查一下,改天我请你喝酒。”王响响知道,红旗很爱喝酒,每天都喝。

“行。不过,时间太久了,不一定能查得到。”说完,红旗进了邮局。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意味深长地看着王响响,半天没说话。

“怎么了?”王响响的心跳加快了。

红旗慢吞吞地说:“他死了。”

“谁死了?”王响响吓了一跳。

“那个收件员。”

“怎么死的?”

红旗转过头,看着大海的方向,一字一顿地说:“掉海里淹死了。”

王响响抖了一下。

线索就此断了。千里之外的那个人,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没露出一点尾巴。

他去市场买东西,打算晚上请客。

有个老头,摆了个摊儿,给人算命。市场里有那么多人,他视若不见,只是盯着王响响。他的眼神有点怪,缺乏善意。还有一个小孩子,在妈妈的怀里一直哭,看见王响响,一下子就不哭了,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这个世界已经不正常了,王响响沮丧地想。他买了一些熟食,还有肉和青菜,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晚上,王响响家很热闹。他请了四个人吃饭:水纹、王铁钉、黄婶和毛尖尖,都与那起失踪事件有关。他还请了木棉过来帮厨。木棉是他的邻居,丈夫死了,又没有孩子,一个人过日子。

毛尖尖大咧咧地坐下,大声问:“大画家,怎么想起请我们吃饭?”他有一艘大渔船,是扎两目村最有钱的人。几年前,他追求过水波,没追上。

王响响笑了笑,给他倒茶,没说话。

黄婶低着头在屋子里转了三圈,坐到了一个黑糊糊的角落里。她的年纪大了,精神不太正常,成天说王绳和水波迟早有一天会回来。

水纹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去厨房帮木棉做饭。

王铁钉蹲在门口,抬头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毛尖尖翻看着王响响的画,说:“大画家,送我一幅画吧。”

“行,你随便挑。”

“这些我都不要。我有一张照片,你帮我画出来,行不行?”

“我看看。”

毛尖尖走过来,拿出手机,找到一张照片,让王响响看。

王响响看了一眼,打了个激灵。那是水波的照片,她穿一身红嫁衣,侧身对着镜头,正在上船。照片上还有一只手,一只关节突出的男人的手,五指张开,似乎想抓住什么,不知道是谁的手。

从构图的角度讲,那只手太大,太突兀,明显喧宾夺主了。看上去,那不是水波的照片,而是那只手的照片。

王响响问:“这是谁的手?”

“当然是王绳的手。”

“这张照片是你拍的?”

“是。”毛尖尖的神情变得有些落寞,又说:“你应该也知道,我喜欢水波。可是,她喜欢的人是王绳。那天,我正准备出海,看见她和王绳上船,就随手拍下了这张照片。没想到,这成了她的遗照。”

王铁钉突然扭过头,瞥了毛尖尖一眼,那眼神很冷。

“水波还活着!”黄婶冷不丁地喊了一嗓子。

“她在哪儿?”毛尖尖下意识地问。

黄婶伸出左手小拇指,指了指厨房,说:“做饭去了。”她的手像鸡爪子一样干瘪。

毛尖尖不理她了。

王响响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顿时觉得它有一股死亡的气息。他想了想,说:“行,我帮你画出来。”

“多少钱?”

“乡里乡亲的,不要钱。”

“那不行,我不能让你白忙活。”毛尖尖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沓钱,放在了茶几上,差不多有一万块。

“用不了那么多。”

“对了,你为什么请我们吃饭?”毛尖尖岔开了话题。

王响响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慌,说:“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过了一阵子,水纹和木棉做好了饭菜,摆在桌子上,招呼大家吃饭。饭菜很丰盛,有荤有素有汤,还有两瓶很贵的白酒,是毛尖尖带来的。

他们都坐下了,一边吃,一边聊村子里发生的事。王铁钉一声不吭,只是埋头喝酒。黄婶也不说话,专心吃肉。吃喝了一阵子,王响响切入了正题:“昨天晚上,我在海边捡到了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毛尖尖问。

王响响起身,去里屋把那艘船抱出来,轻轻地放到了桌子旁边的地上。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咣当”一声,王铁钉的酒杯掉在了地上。

“这是王绳划的那艘船!”他愣愣地说。

“这是我姐姐坐的那艘船!”水纹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只是小了点。”毛尖尖补充了一句。

黄婶直直地盯着那艘船,表情十分惊恐。

木棉没什么反应,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其实,她和那艘船是有关系的。七年前,她的丈夫帮忙寻找王绳和水波,回来后生了一场怪病,不吃不喝,没白没黑地尖叫,很快就死了。据说,他死的时候表情十分惊恐,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王响响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人。他怀疑那艘船是他们其中一个人搞的鬼——别人和王绳水波失踪事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犯不着装神弄鬼吓唬他。问题是,他也是一个局外人,为什么会被卷入其中?

“船舱里还有一个人。”王响响说。

“谁?”毛尖尖一怔。

王响响弯下腰,把那个木偶人拿了出来,放到桌子上。

“是我姐姐!”水纹一声惊呼。

王响响看着木偶人,心有余悸地说:“它还会说话。”

毛尖尖明显吃了一惊:“它说什么了?”

停了一下,王响响模仿着它的语调,一字一字地说:“王绳,救我。”他的声音有一股灵异之气,在沉寂的屋子里飘飞,十分瘆人。

王铁钉的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沉默了一会儿,毛尖尖说:“木偶人不会说话,你肯定是在吓唬我们。”

“它会说话!”黄婶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她伸出左手小拇指,指着桌子上的木偶人,怪腔怪调地说:“它就是水纹呀。”

她弄错了,那个木偶人是水波,不是水纹。水纹的脸色一点点地变白,慢慢地站起身,慢慢地走了。毛尖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表情十分复杂。

木棉说:“这东西不吉利,收起来吧。”

王响响扫了他们一眼,把木偶人放回船舱,又把那艘船抱回了里屋。他坐回去,不动声色地问:“你们说,那艘船是哪儿来的?”

没有人说话,似乎谁先开口谁就和那艘船扯上了关系。

王响响心里的疙瘩更大了。

“吃饱了!”黄婶突然喊了一嗓子。她总是这样一惊一乍,挺吓人。

其他人都看着她。

黄婶用袖子抹抹嘴,走了。走到门口,她又停了下来,背对着他们说:“天黑了,别出去乱走。睡觉了,关好门。有人喊你们,别应声。”说完,她又站了一会儿,佝偻着身子走了。

沉默了半天。

毛尖尖干咳两声,说:“很晚了,散了吧。”

“你把照片发给我,我给你画出来。”王响响说。

“行。”

“只画水波,还是把那只手也画上?”

毛尖尖想了想,说:“都画上吧。”

“行。”

毛尖尖站起身,匆匆走了,似乎有什么急事。

屋子里只剩王响响和木棉两个人。

外面又起风了,大门“咣当咣当”地响,关上,打开,关上,打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进进出出。

王响响说:“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我也要回去了。”木棉坐着没动。

“你慢走。”

“外面很黑。”

王响响明白了,站起身说:“我送送你。”

其实,他们两家相距只有二十米。出了大门口,木棉停下了。她的家在东边,门口有一棵老柳树,树干上长满了怪模怪样的疙瘩,枝桠弯弯曲曲,缺乏生气。十几米之外,有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他们,不远离,不靠近。

“那是什么?”木棉有些胆怯地问。

王响响说:“可能是野狗。”

“它咬人吗?”

“它又不是疯狗,不咬人。”

“它为什么一直不走?”

“我也不知道。”

木棉站在黑糊糊的墙根下,低声说:“其实,我之前就见过那艘船。”

“在哪儿见过?”王响响一怔。

她左右看了看,说:“昨天半夜,我起床去厕所,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就透过门缝往外看。”她停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说:“我看见王铁钉抱着那艘船,去了海边。他还提着一盏红灯笼,特瘆人。”说完,她转过身,一步步走向了黑暗中。她的脚步很轻,似乎是害怕惊动了什么。

是王铁钉搞的鬼?

王响响站在大门口,半天都在想她的话。

3、身边有个鬼

手机响了。

王响响拿起来,看见是毛尖尖发过来的照片,下面还有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刚才你身边有个鬼。

这是什么意思?

王响响有些害怕,和那句话有一半关系,还因为那张照片——它变成了黑白的,上面的红嫁衣却保持原样,比血还红,显得十分突兀。

他给毛尖尖打电话,打算问明白。

毛尖尖关机了。

也许,是他喜欢这种风格,王响响想。他盯着照片看了一阵子,构思好画面,坐到画架前,开始勾画底稿。对于大多数人来讲,夜深人静是一天的结束。他不一样,那是他一天的开始。

桌子还没收拾,一片狼藉。

那艘船老老实实地呆在里屋,一声不吭。

王响响的心里一直不踏实,在想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刚才你身边有个鬼。谁是那个鬼?刚才,木棉坐在他的右边,王铁钉坐在他的左边。再想想木棉说过的话,王响响终于把怀疑的目光对准了王铁钉。

王铁钉是个鬼?或者说,是王铁钉在搞鬼?那么,他的动机是什么?他的儿子死了,准确地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是,那只是一起意外事故,怪不得别人,他没理由装神弄鬼吓唬别人。

难道那不是一起意外事故?王响响的脑子里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很快,他又否定了这种想法。王绳和水波是在海上出的事,那里除了海风和海水,什么都没有,谁会害他们?谁又能害他们?

事情越来越深邃了。

想不明白的事暂且放到一边,王响响又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会卷入其中?他和那起意外事故没有一点关系。前面说过了,当时他还在外地上学。

这个问题更深邃。

还有一个疑问:那个木偶人为什么会说话?

这个问题也许能弄明白。毕竟,那个木偶人就在他手上。他站起身,去里屋抱出那艘船,放在地上,又找来钳子和螺丝刀,打算拆了它。他把那个木偶人拿出来,用螺丝刀敲了敲,发现它的肚子是空的。

这里面一定有鬼,他想。

王响响和它对视着。

它的脸很白,眼珠子很黑,嘴巴很红,一点都不喜庆。

王响响拿起钳子,要动手了。

它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突然唱起了歌:

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

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

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夜深你飘落的发

夜深你闭上了眼

……

它的声音很空洞,很飘忽,曲调十分怪异,陰暗而虚无,听了让人汗毛直竖,极不舒服。

王响响呆呆地看着它,脑子里一片空白,吓懵了。

歌声戛然而止。

他的手一抖,它掉在了地上,滚了几下,仰面躺着不动了,斜着眼睛看他。他慢慢地回过神,捡起它,脱下红嫁衣,发现它的背后有个盖子,打开,里面是一部很小巧的手机。木偶人不会唱歌,不会说话,不会咳嗽,手机会。

王响响拿着手机查看了一阵子,发现了其中的奥秘:是闹钟在响。手机里一共设置了二十多个闹钟,按时间排序如下:

8月29日零点十分,闹钟铃声是一声喷嚏。

8月29日零点十一分,闹钟铃声是一个女人说的一句话,只有两个字:王绳。

8月29日零点十三分,闹钟铃声是一个女人说的一句话,只有两个字:救我。

8月30日零点三十七分,闹钟铃声是一首歌,歌名是《红嫁衣》。

8月30日三点十一分,闹钟铃声是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

8月31日三点二十六分,闹钟铃声是一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9月1日零点四十九分,闹钟铃声是一阵磨牙声。

……

如果王响响没有发现木偶人的秘密,恐怖还会继续。他继续查看手机,发现里面除了闹钟,什么都没有。他甚至认为,就算是把手机拿去检测,在上面也找不到任何指纹。

他没有心情画画了,躺在床上,思前想后。

首先,他排除了恶作剧的可能——有这么复杂这么诡异的恶作剧吗?而且,还搭上了一部手机。那是一部名牌手机,看上去是新买的。如果只是想吓人一跳,犯不着如此破费,如此大费周章。

他认为,一定是在某件事上他得罪了某个人,所以才会遭遇这一切。问题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事,什么人。

手机突然响了。

王响响吓得打了个激灵。

还好,是他的手机。

“什么事?”他接了起来,是水纹的电话。

水纹沉默了两秒钟,说:“你能出来一趟吗?我有事跟你说。”

“没问题。在哪儿?”

“村子北头,祠堂门口。”

王响响迟疑了一下,问:“你怎么去哪里了?”

“这里没有人。”

“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吗?”

“电话里说不清楚。”

“行,你等我一下。”

挂断电话,王响响穿上一件衣服,匆匆往外走。出门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木偶人。它趴在地上,后背有一个窟窿,表情不详。他不再理它,关上灯,出去了。黑暗中,那个木偶人一动不动地趴着,始终没再搞鬼。

王响响一个人走在路上。

距离祠堂还有二里路。

他不知道水纹找他干什么。不过,他能确定一点,肯定与爱情无关——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去陰森恐怖的祠堂门口谈情说爱。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这一次,那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没跟着他。也许,它去别的地方谈情说爱了。野狗也有爱情。

很远的地方,有一只鸟在叫,叫声极其难听。

王响响缩了缩脖子,感到有点冷。

脚下的这条路是去年村子里的人凑钱修的,笔直而平坦。路两边种了柳树,长势不太好,有些已经干枯了,死气沉沉的。

前面是一片坟地,埋着扎两目村所有死去的人。王响响的父母也在那里。坟地周围有很多高大的松树,密密匝匝,看上去无比幽深。

王响响越走越害怕了。他吹起了口哨,掩饰着内心的恐惧,强迫自己不去想坟地,不去想那些陰冷的怪事。

这一招不管用。

他就小跑了起来。

终于,他看到了幽幽的黄光,那是祠堂门口的灯。他加快速度,跑过去,发现祠堂门口空无一人,只有高高的红砖墙,墙根下荒草齐腰深,陰森,怪异。

王响响掏出手机,给水纹打电话。

“你在哪儿?”他问。

“你在哪儿?”水纹问。

“我在祠堂门口。”

“刚才等不到你,我就往回走了。你等我一会儿,我再回去。”

“我也去找你,咱们半路见。”

“行。”

王响响又往回走。他毫无缘由地想起了一道小学生经常做的数学题:一条马路长1000米,甲乙二人同时出发相向而行,甲每分钟走100米,乙每分钟走80米,他们几分钟后能相遇?

王响响很快就算出来了:5分钟多一点。

也就是说,5分钟以后,就能看见水纹了。

老天似乎偏要和他作对,怪事又出现了:他走了10分钟,都走到路的尽头了,还是没看见水纹。

这是怎么回事?

他又给水纹打电话,急促地问:“你在哪儿?”

“我又走到祠堂门口了,你在哪儿?”水纹的语气也有几分焦急。

王响响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今天晚上外面不是很黑,这条路又很窄,他们擦肩而过,却没有发现对方……

“我从祠堂门口走到村子里了。”他呆呆地说。

水纹不说话了,肯定是意识到了什么。沉默了半天,她轻飘飘地说:“算了,回去吧。”

“那件事你不说了?”王响响问。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昨天晚上,我在海边看见了王铁钉。”停了一下,她又说:“你捡到的那艘船,可能和他有关。”

她挂断了电话。

又是王铁钉。

王响响心事重重地往家走。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后面什么都没有。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头看,要看什么,那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还好,一路无事。

站在大门口,王响响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墙根下的陰影里突然冒出一个人,距离他不到两米,僵僵地站在那里,表情不详。

“谁?”王响响吓了一跳。

“我。”是王铁钉。

“你干什么?”

“我找你有事。”

王响响忽然意识到: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找上门来了。他陡然感觉到了危险,虚虚地问:“什么事?”

“那艘船的事。”

“什么事?”

“是不是有人说我什么坏话了?”王铁钉冷冷地问。

王响响心里一紧,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

王铁钉叹口气说:“我知道,肯定有人以为是我在搞鬼。”

“为什么?”王响响试探着问。

王铁钉突然往前走了两步,四处看了看,然后神秘地说:“他们的话,你千万别信。”

“为什么?”

“我怀疑是他们中的某个人在搞鬼。”

搞鬼的人说其他人在搞鬼,这下更复杂了。王响响想了想,问:“是谁?”

“水纹。”

“水纹?”

“昨天晚上,我在海边看见她了。她穿一身大红衣服,表情很古怪。”

“你是说,我捡到的那艘船是水纹搞的鬼?”

“对。”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铁钉压低了声音说:“水纹可能已经不是水纹了。”

“什么意思?”王响响愣了一下。

“她可能是水波。”王铁钉一字一字地说。

王响响的心里一冷,惊恐地想:怪不得他和水纹擦肩而过都没看见她,原来她已经不是她了。他又问:“为什么是我捡到那艘船?我和那艘船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你和它有关系。”王铁钉很确定地说。

“什么关系?”

“你很快就知道了。”

“我现在就想知道。”

“记住,除了我,你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王铁钉岔开了话题。

“为什么?”

王铁钉没回答,转身走了。

王响响的脑子里乱极了,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最后,他决定谁的话也不信。他进了家,首先打开了灯。那个木偶人还趴在地上,姿势没变。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怀疑刚才木偶人一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亮灯前的一瞬间,它迅速趴下了。

王响响拿起木偶人,连同那部手机一起塞进船舱,又抱起那艘船,去了海边。他打算扔掉它。眼不见为净。

大海在几百米之外,黑着脸,等着他。

王响响变成了一个木偶人,静静地坐着。

那条狗又回来了,声嘶力竭地叫。它的叫声里充满了惊慌和不安,似乎是在提醒王响响什么。

屋子里空荡荡的,虽然很冷清,但是很安全。

外面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那条狗不会这么疯狂地叫。

王响响没敢出门查看。

他越想越糊涂。

到底谁才是那个鬼?

难道这一切还没结束?

这一天,木棉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男人。她要嫁人了,回来收拾东西,然后跟着那个男人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生活。

扎两目村的人都来送她。

王铁钉和毛尖尖也在。

那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男人进进出出收拾东西,木棉和黄婶站在大门口低声说着什么。收拾完东西,木棉坐上了那辆卡车。她扫视着众人,目光在毛尖尖身上停留了两秒钟,低下头,关上了车门。

卡车开走了。

王响响看着王铁钉和毛尖尖,问:“你们说,这一切结束了吗?”

毛尖尖看着远去的卡车,喃喃地说:“她走了,一切就结束了。”

“我觉得,还没结束。”

“什么意思?”

“那个鬼还在我们身边。”王响响一边说,一边观察他们的表情。

王铁钉笑了两声,说:“反正不是我。我去下网捕鱼,晚上请你们喝酒。”说完,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

毛尖尖说:“木棉就是那个鬼。她已经走了,一切都结束了。”说完,他也走了,走得很快,似乎是要去干一件很重要的事。

王响响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了水纹的话,疑惑地想:难道毛尖尖真是那个鬼?

手机响了。

王响响看了一眼,竟然是木棉的短信:毛尖尖诬陷我。

很显然,木棉察觉到了什么。

王响响呆呆地站着。

黄婶突然从他背后冒了出来,转到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你看什么?”王响响心里直发毛。

黄婶木木地说:“你有心事。”

王响响没否认。

“说出来听听。”

“为什么?”

“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停了一下,黄婶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很多人的秘密。”

王响响想了想,说:“我身边有个鬼,我想把那个鬼找出来。”他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了。

黄婶看着他,等待下文。

王响响又说:“王铁钉说他不是鬼,毛尖尖说木棉是鬼,水纹说毛尖尖是鬼,木棉说毛尖尖诬陷她。你说,谁是鬼?”

黄婶想了半天,终于说:“我不知道。”

王响响掉头就走。

“我只能确定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说的是真话。”黄婶在背后说。

王响响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她,问:“什么意思?”

黄婶慢吞吞地走了。

不远处,王铁钉和毛尖尖拿着渔网,一前一后过来了。

王响响不想去捕鱼,就回了家。

一路上,他都在想那个问题:王铁钉说他不是鬼,毛尖尖说木棉是鬼,水纹说毛尖尖是鬼,木棉说毛尖尖诬陷她,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说的是真话,谁是鬼?

他一直没想出来。

聪明的读者,你能告诉他吗?

其实,答案就藏在第二章。

不信,你回头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