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终结
哥哥,我们有些害怕,我们回去吧。
你不觉得这里很有意思吗?来,跟着哥哥,哥哥不会离开你。
“做完这一次,我就金盆洗手。”我对罗院说。
“什么?”罗院诧异地看着我。
做完这一次,我就不做了,伤天害理太久,每晚睡着了,眼前尽是那些穷人家小孩的脸,一张接一张自我身边游荡而过,接着他们的脸又全部变成了小妹的脸。在梦中,她一字一顿地问我:“哥哥,你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
“您放心,我没别的想法,只是不想做了。”我在酒吧的角落里说完这句话,干了我今天最后一杯酒。
罗院看了我半晌,道:“好,那就做最后一次,不过我希望——”他顿了顿,我没蠢到让他把话全说出来。
“您放心,我已经买了回去的票。做完这次,我不会再出现在您的面前。”
“唉,小宋啊——”他欲言又止,末了对我挥挥手。我死死地盯着他的手,直到他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放在我的跟前。
我知道里面装满了钞票,足够让我离开,也足够买我的命的钞票。
二、回家
“小妹,来,送你一朵花,哥哥给你戴上。”
“小妹,别靠哥哥太紧,小心传染了你。”
“小妹,哥哥听说城外有一座鬼屋,等哥哥好了就带你去看看。”
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我拉高领子,掩住下巴,这些动作让我觉得安全。邻座的大爷带着谨慎的表情看了我一眼,往后稍微缩了缩,用力紧了紧自己的包。
我扭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树影,它们就像用尽全力那样拼命地逃出我的视线。
还有两个小时,我就要到家了,我已经五年没有回来过了。
突然之间,手机铃声响起,是母亲的电话。
“喂,妈,我马上就到了。”
“唉,你这孩子,怎么说辞职就辞职了。”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点鼻音。
我含糊地应付两句,挂了。这么多年来,我和母亲—直这样回避彼此,厌恶彼此地相依为命着。我的手掌隔着厚重的冲锋衣,紧紧地压在那袋钱上。
回忆中的一切都令我恐惧,唯独金钱能带给我安全。
我抬起头,悬挂在头顶正上方的电视里,早间新闻正播着。省长接见了外国贵宾,工业产值翻番,人民生活富足等等此类。
而后在喜庆的间隙,插播了一条新闻,城边的小河里发现了一具儿童的尸体,警方正在全力侦查。
我盯着镜头中的倏然而过的小黑,然后目光回落,放在电视里李警官的身上,他正巧抬头,双目仿佛就在那一瞬间,透过厚厚的荧幕,从百里之外,和第一次见面一样,专注地看着我。
三、陷害
“小妹,你跟在我后面,千万别走丢了。”
“嘘,别怕,没有关系,哥哥保护你。”
家乡并没有太大改变,我匆匆忙忙吃完了饭,避开母亲的目光,然后出门溜达。
我没敢告诉她作为孤儿院的一个普通老师,我身上带着的钱足够买下城中心最豪华地段的房子,我也没敢告诉她,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回来,稍作休整后,我就要去很远的天涯。
十年前,就在这个荒芜的小城里,我弄丢了我的妹妹。小妹比我小三岁,弄丢她的那年,我十岁,她七岁。
我—直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带她出门,现在的我,是不是早已在这个小城里工作恋爱,过着一种安然又满足的生活。又或者,我早已经死了呢?
我走到河边,给罗院打电话。三声之后,他接起来,语气里带着一种恼羞成怒的意味。
“怎么会被警方查到了?”
“是我疏忽了。”
“如果出事,我不会放过你。”
我咬了咬下唇:“我明白,罗院,我已经离开了,他们应该不会查到这里。您放心,我——”
“最好是这样!”
他没给我说完的机会,“咔嚓”一下挂上了电话。
我猛地将手机砸在地上,用力踩了两脚,然后将它踢进小河里。
我的胳膊还在生生作痛,昨晚那个小孩醒得太早,对着我的胳膊咬了一口,事后我不得不敲掉了他满嘴的嫩牙—当时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我不知道罗院接下来会怎么继续经营自己的孤儿院,是重新找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还是从此洗心革面。
我哆哆嗦嗦摸出烟盒,里面还剩最后一根。我点上吸了一口,眯着眼盯着远方。
那天晚上,就在一切结束之后,我也像现在这样,蹲在抛尸的地方,吸了一支烟,罗院当时就挨着我,他以前从不会犯这种低等错误的,但可能因为心情太好,让他有些忘乎所以,他接过了我递过去的烟。
现在,那截沾有口水的烟头并不在我的身上。
四、孩童之死
“妈,我是不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妈,有什么办法让我活下去呢?”
我之所以憎恶李警官,很大程度上因为他在询问我时,恶意提起了小妹,事情起源于我干的最后那一票。
院方给罗院来了消息,他们急需两枚健康的肾脏,而一个人只有两颗肾。
那时我正牵着一个名叫小黑的男孩在院子里放风筝,他才十岁,也很健康。
他以为我对他很好,因为我经常带他去吃饭和看电影,他甚至含羞地和我说,因为我,他又有家了。
那天,我带小黑玩耍过后,趁他不备,熟练地用手帕捂住他的口鼻。他只睁了。一秒的眼,接着瞳孔放大,又很快睡了过去。
身后开来一辆黑色的轿车,我抱着小黑上了车。半小时后,来到这个熟悉的废旧工厂里面已经等了几个人。
我将小黑抱下来,带进去,放在手术台上。
可就在我转身的那一瞬,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我。我回头,小黑挣扎着瞪着眼。那一刻,我周身被无名的恐惧感包围了。
“老师?”
小黑口齿不清地嘟囔了一声,几个人愣了愣,猛地上前摁住他。我回身掏出那块手帕,对着他捂过去。小黑偏开头躲开一些,一口咬在我的胳膊上!
他咬得那么用力,我将胳膊狠狠拔出来,他再次软绵绵地倒下去了。
其中一个戴着口罩的人擦擦汗,看着我笑了笑,说:“这小子身体真好,器官一定好用。”
我没有回答他,捂着手臂慢慢退了出去,小黑很快被送上了手术台。我蹲在门口照常抽了一根烟,一直吸到烟尾,然后摁灭。
罗院走过来,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没有理他,只是径直沉默地进了屋。
小黑,果然已经死了。
我掰开他的嘴,一颗一颗地,取下他整幅牙齿,擦干净他嘴里可能残存的一切痕迹。
随后,我将小黑用一床旧被子包起来,放进了车里。罗院站在车外对我挥挥手,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踩下油门。
我将小黑带到那片水域,我抖落被子,他就势滚了出去,“扑通”一声,摔进了河里。
这里离城区很远,即使发现,也要经过很长时间,更何况是这样的孤儿。
就在事情平息的三天后,李警官来到了孤儿院,当然,他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只是在最后,他站到了我的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宋老师,我们查了一下,你不是本地人,听说,你有过一个妹妹?”
那一瞬间,我的身上就像被闪电击中一般,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我死死地看着他,没有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提起小妹,没有人。
五、妹妹之死
“妈,我带妹妹去鬼屋啦。”
“妈,妹妹不见了。”
“妈,妈。”
我小时候,常年卧病在床,瘦得像皮包骨一样。而妹妹,总是蹦蹦跳跳地告诉我外面世界的事情。对了,我们没有父亲,是母亲一手把我们拉扯大。
那天,我身体好了些,妹妹很兴奋,于是,我带她去了城外一座废弃的游乐场,附近的小朋友都说那是鬼屋。
那房子很破旧,孤零零地立在旷野上,大门漆黑,顶上还结着蜘蛛网。出发前我将我们的冒险告诉了母亲。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半晌,从喉咙最深处挤出一丁点响动,说:“别弄丢你妹妹。”
回忆起来,母亲那时的神色十分恳切,甚至就像哀求。
可我没有做到她的请求。我们越走越深,前面也越来越黑。一步,两步,三步,我知道前方有东西在等待我。
而后,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划破了寂静,我的手空了空,妹妹不见了!
我飞一样地跑了起来,头也不敢回,一直一直往前跑。我刚才看到了鬼!那只鬼抓走了我的妹妹,她在短促的呼喊之后,销声匿迹了!
我没有救她,我是混蛋!
回到家后,我昏迷了两天。大人们都说我是撞邪了,他们帮助妈妈寻找妹妹,结果在一条小河边发现了妹妹的尸体……
六、谁是鬼
“妈,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你不会死,妈要你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李警官很快就来小城找到了我。母亲担忧地跟在我们身后,送我出门,我宽慰地对她笑笑,告诉她我很快回来。我知道李警官怀疑我,可他没有办法逮捕我。
我坐在装有单向玻璃的房间里,安静地面对他。他将小黑的照片放在我跟前,那些图令我作呕。
李警官问我为何离开,又问我小黑的过往。
我知道他们已经找到了所谓的证据——烟头,那可是我煞费苦心留下来的,上面沾着罗院的口水,而小黑的身上也带着罗院的头发,这一切我做得隐秘又自然。
我也知道李警官心存疑虑,可要等一切真相大白,也许我早就远在异国他乡了。
在问话的尾声,李警官忽然换了语气,拿出一份医疗说明,放在桌上。
他指着上面的我十岁时的照片,似笑非笑地开口:“据说宋老师当年一直体弱多病,后来是怎么痊愈的?”
“休养得好,我记不大清楚了。请问这和这件事情有关系吗?”
他盯着我,过了半晌,摇摇头。做记录的警员起身,让我离开。在我绕过桌子时,李警官忽然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拉过去。
“你小心点,”他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脱不了干系。”
我回看着他,过了会儿,勉强挤出个笑意:“李警官,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李警官的脸抽搐了下,很快恢复了平静。然后,侧身给我让出了一条道。
我没有机会告诉这些人,其实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十岁以前的我,赢弱多病,可就在妹妹死后不多久,我大病一场,出院之后,活蹦乱跳,从此再无灾害。
可是从那之后,我相信世界上有一种鬼,是可以看得见的。因为我看见过,在那个鬼屋里,我看到了真实存在的鬼。
那是我的母亲。
当时她尾随我们,在屋子的深处忽然出现,捂着妹妹的嘴。她全身疯狂地颤抖,可她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由着妹妹渐渐瘫软在她的怀里,再没有任何动作。
我知道那时她也看到了我,冷酷地,镇定地,假装遇险晕厥的十岁的儿子。
所以我在她的眼里,也是鬼。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在我告诉她,我要带妹妹去鬼屋探险时,母亲估计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步骤。又或者说,是我逼她计划好了接下来要做的一切。
她要解救她唯一最爱的儿子,而我不过是在生病的间隙,偷听了她和别人的谈话,知道他们想用妹妹的命换我的。
我将计就计,制造了机会。
母亲在家里哀求我,要我看好妹妹,千万别弄丢了她,我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可我没有如她所愿。
我太想活下去了,就和那些购买孤儿院孤儿们器官的人_样,我们都太想活下去了。
我知道活着是痛苦的,是孤单的,是毫无办法的,但是我还是想活下去。
此刻,我坐在飞往金三角的飞机上,透过狭窄的窗户看着外面的云朵,我觉得世界是如此压抑而沉闷。
我将母亲的安眠药掉了个包,换上了氰化物。我知道这是帮她解脱,她已经在不安和痛苦中整整生活了十年,我是孝顺的,我必须拯救她。
而今晚,也许我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