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你们看看,一个正常人是怎么变成疯子的。
1、采蘑菇的小姑娘
那地方叫锡林郭勒。
那地方是草原。草丛里有蘑菇。白蘑。
那一年,阿古达木在锡林郭勒草原采蘑菇。三个月时间,他的眼睛里只有绿的草和白的蘑菇。偶尔,他也能看见一抹红色,那是一个采蘑菇的小姑娘。
白蘑很贵,也很稀少,只有在雨后才出现。
阿古达木穿着雨衣,耷拉着脑袋,在草原上慢慢地走。他拎着一个脏兮兮的竹篮,里面有一个小铲子,还有一把砍刀。小铲子挖白蘑,砍刀防身。这里有狼出没。
十几里之外,有一个水泡子。水泡子的水很清澈,能看见底下的水草。水里有华子鱼和草鱼,还有擀面杖粗细的黄鳝。岸边有一具动物骨架,白惨惨的,可能是马鹿。一只乌鸦经常站在上面发呆。
阿古达木的帐篷就在水泡子旁边。
这里荒无人烟,手机没有信号,也没有电。
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
寂寞像蛇一样缠绕着他。
阿古达木已经半个月没说话了。
没有人,话说给谁听?
自言自语那是疯子干的事。
他的家在三百里之外,很穷,穷得娶不上媳妇。
去年,村子里有五个人到这里采蘑菇,四个人挣了钱,娶了媳妇。另一个人没挣到钱,还疯了。他叫那日松,是阿古达木的哥哥。
那日松疯了之后,只会说两个字:八万。
父亲问:“你采的蘑菇呢?”
那日松说:“八万。”
父亲问:“你看见什么了?”
那日松说:“八万。”
父亲问:“是谁害了你?”
那日松说:“八万。”
父亲生气了:“别说了!”
那日松说:“八万。”
一个好好的人,出门采蘑菇,回去就疯了,这件事十分诡谲,没有人解释得了。阿古达木认为,只要能破解那两个字,就能知道那日松为什么疯了。可是,那两个字无比深奥,他束手无策。
今年,父亲让阿古达木去采蘑菇。
上路之前,父亲只说了一句话:“千万别再疯了。”
半个多月过去了,阿古达木还没疯。
天蓝得有点假,没有一块云彩。
这里比坟墓还静。
阿古达木一点都不害怕。
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怕什么?
中午,他走累了,坐下来吃面饼子,喝凉水。面饼子是他自己做的,表面有些糊,里面却不熟,黏糊糊的。
填饱肚子,他躺了下来。
有一丝风,轻抚着他的脸,有点痒。几只虫子跳到他身上,毫不掩饰地看着他。它们的眼睛是黑褐色的,没有眼白。
休息了一阵子,阿古达木坐了起来。
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她距离他大约有三百米,挎着一个篮子,慢慢地走。她用红头巾包住了脑袋,遮住了五官。
前天,阿古达木见过她一次。
从身形步伐上看,她应该是一个小姑娘。采蘑菇的小姑娘。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她住在哪儿?
阿古达木朝她走了过去。他想认识她。他今年二十五岁,从没谈过恋爱,看到异性就像狗看到骨头一样兴奋。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扭头朝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脚步变快了。
这不奇怪。
荒郊野外,一个单身女孩子,发现一个陌生男人朝她走过来,不跑才怪。
阿古达木停了下来。他还算是一个善良的人。
她像幻觉一样消失了。
傍晚,阿古达木返回帐篷,把采到的白蘑晾起来,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晚饭还是面饼子。都吃腻了。他决定去水泡子抓几条鱼,烤着吃。
水泡子里鱼很多,一网下去,总有收获。
不到十分钟,阿古达木就抓到了两条一尺多长的草鱼,还有十几个青壳白肚的大螃蟹。生上火,他开始烤鱼,煮螃蟹。
那只乌鸦又来了,站在骨架上看着他。
天色渐渐暗了,夜空中只有一颗星星,一闪一闪。
阿古达木慢慢地吃着烤鱼,慢慢地吃着螃蟹,把正常的动作放慢了至少三倍。睡觉之前,他只有吃饭这一件事可做,他不舍得早早吃完。到了草原之后,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无事可做比孤身一人更寂寞。
夜里,阿古达木坐在帐篷前面,看着那颗星星发呆。
不远处,那只乌鸦站在骨架上,看着他发呆。它是食腐动物,肯定盼着他早点死掉,它扑上去吃肉。
阿古达木感到有些悲凉。
这天晚上,他梦见她了,采蘑菇的小姑娘。她远远地站着,嘴巴动了动,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距离太远了,听不见。
她又重复了一遍。
阿古达木模仿她的口型,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八万……”
八万?
八万!
他一下就醒了。
2、寻人启事
水泡子附近有一条小路,一尺多宽,曲曲折折地伸向远方。
有一天早上,阿古达木看见几头马鹿排成一队,顺着这条小路慢慢地走,到水泡子里喝水。它们的角像树杈一样,张牙舞爪。
这天,冯兄和冯弟骑着摩托车来找他玩。他们是亲兄弟,也是阿古达木的发小儿,在另一个地方采蘑菇。阿古达木很高兴,请他们吃烤鱼,喝马奶酒。
“你采到多少白蘑了?”冯兄问。
阿古达木说:“晒干了,可能还不到三斤。”
冯弟说:“还差十七斤。”
在他们那个地方,二十斤白蘑能换一个媳妇,又丑又笨或者有残疾的那种。不丑不笨没有残疾的姑娘都嫁到城里了。
“你们采到多少了?”阿古达木问。
“跟你差不多。”冯兄说。
“老是不下雨,白蘑很少。”冯弟说。
闲聊了一阵子,冯兄说:“去镇上玩玩吧?”
“你有钱吗?”阿古达木问。
“没有。”
“没有钱去镇上干什么?”
“看人。”
“看女人。”冯弟补充说。
阿古达木心动了。
镇子虽然很小,只有一条街,十几家店铺。不过,在他们心中,它就是天堂,因为那里有女人。一辆破旧的摩托车,驮着三个饥渴的男人,朝天堂驶去。
一路上,不见一个人。
颠簸了一个钟头,天堂到了。他们的运气不错,小镇今天逢集,人很多,大部分都是女人。有些女人穿着短裙和高跟鞋,晃晃悠悠地走。他们的眼睛都看花了。
他们蹲在路边,一上午都没眨眼。
冯弟的胆子挺大,敢冲着那些女人吹口哨。
下午,集市散了,女人们都走了。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
电线杆子上贴着一张寻人启事,已经泛黄了。
他们凑过去看:徐姑娘,女,23岁,身高1.65米,瓜子脸,皮肤白皙,神志有时不清。2013年3月12日离家出走至今未归,有知情者请联系其家人,当面重谢八万。
八万?阿古达木的心莫名地抖了一下。
冯弟指着寻人启事上的电话号码,问:“这是哪里的区号?”
阿古达木说:“一个特别大的城市,距离锡林郭勒两千多公里。”
冯弟又问:“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能跑这么远?她到这里干什么?采蘑菇吗?”
采蘑菇的小姑娘?阿古达木的心又莫名地抖了一下。
冯兄问:“寻人启事上怎么没有照片?”
冯弟说:“瓜子脸,白皮肤,她长得肯定很好看。要是我能找到她,就先和她睡觉,再拿去换钱。”
冯兄问:“去哪儿找?”
冯弟说:“不知道。”
阿古达木说:“她可能早就回家了。”
一个顶着红头巾的女人从远处走过来,走进了一家杂货店。她挎着一个篮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冯兄和冯弟背对着她,没看见。
阿古达木看见了,立刻说:“都下午了,你们该回去了。”
“你不回去?”冯弟问。
“我走回去。”
“很远,走回去得三四个小时。”
“反正也是闲着。”
“行,那你慢慢走吧。”
冯兄和冯弟上了摩托车,走了。那兄弟俩有点缺心眼。
阿古达木快步走向杂货店。他怀疑她就是采蘑菇的小姑娘。他怀疑她就是徐姑娘。他怀疑那日松精神失常和她有关。
杂货店里只有她一个顾客。柜台上放在一小堆白蘑,她用手比划着,似乎是在跟店主讨价还价。最后,店主很不情愿地给了她两袋盐。
阿古达木知道,那一小堆白蘑至少能换三十袋盐。
她把盐放进篮子里,走了。
阿古达木在后面喊了一声:“徐姑娘。”
她没回头。
阿古达木决定跟踪她。反正也是闲着。他想:她两次出现在那片草原,说明她就住在那附近,跟着她就等于回家了。
天很蓝,云很白。
她不快不慢地走着。
阿古达木远远地跟在后面。草原上没有遮挡物,他不敢靠得太近。
有一条小道,不知道是马鹿踩出来的,还是人踩出来的。阿古达木走在小道上,总觉得背后有人。他回头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今天有点怪,他想。
风很轻,吹起了他的头发,撩起了他的衣服。
太陽已经偏西了。
周围全是绿色的草,极其单调。阿古达木死死地盯着前面那一点跳跃的红色。那是她的红头巾。
前面有一个水坑。她轻轻地一跳,跃过水坑,继续走。阿古达木觉得那是野兽的动作,人类没有那么灵活。
她来历不明,身手敏捷,居心叵测。
阿古达木忽然觉得跟踪她似乎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远处飘过来一片乌云,老天提前黑了。
草原上没有灯光,那里的黑是真正的黑。阿古达木看不见她了。他有些沮丧,后悔没有提前追上她,把事情弄明白。
周围很静很静,是那种让人抓狂的静。
草原昼夜温差大,他有点冷。
阿古达木加快了脚步,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在空旷死寂的草原上,他的脚步声无比清晰,仿佛奔跑在一部恐怖电影里。
跑了大约半个钟头,他突然停住了。
他没追上她。
有两种可能:她也在跑,或者她躲到了一边。不管是那种可能,都不太正常。阿古达木甚至怀疑她就躲在他的身后,伺机而动。
他又跑了起来,跑得更快了。
他希望用速度甩开恐惧。
跑着跑着,他看见前面有一点亮光,昏昏黄黄,寂寥而诡秘。他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奔了过去。
那是一个毡房,门口拴着一条长相类似绵羊的大狗。它看了阿古达木一眼,趴着没起身,象征性地叫了一声,又睡下了。阿古达木傻傻地站着。他觉得,它的温顺只是一种伪装,目的就是骗他过去,咬他一口。
毡房的门帘子掀开了,一个灰白的脑袋探出来,看了阿古达木两眼,说:“进来吧。”谢天谢地,他的语气还算友好。
阿古达木进去了。
那条大狗没理他。
3、毡房里的婚事
毡房里弥漫着一股炖白菜的味道。
桌子上有一个木头匣子一样的收音机,个头挺大,正在播放评书。信号不好,总有“哧哧啦啦”的杂音,很刺耳。一个顶着红头巾的女人蜷缩在角落里,正在剥豆子。她抬起头看了阿古达木一眼。她长得很秀气,瓜子脸,皮肤很白,是常年不见陽光的那种白,这在草原上很少见。
她跑得比阿古达木快,早回来了。
她很可能就是徐姑娘,阿古达木的心狂跳起来。
“你是干什么的?”那个老头用铲子翻着白菜。他大约六十岁,皮肤又黑又红,目光炯炯有神,像草原上的鹰隼一样。
“我采蘑菇。”阿古达木说。
老头把收音机关掉,问:“这么晚了你到这里干什么?”
“我迷路了。”阿古达木撒了个谎。
那个女人突然笑了一声,笑声里饱含深意。
阿古达木猝不及防,抖了一下。
“是吗?”老头戒备地看了看阿古达木的眼睛。他的脸在黄昏的灯光下显得更黑了,更红了。
“我住在水泡子旁边。”阿古达木岔开了话题。
老头意味深长地说:“看来,你确实是迷路了。水泡子在东边。”说完,他拿起一瓶酱油,往锅里倒。他明显不会做菜,酱油倒多了,白菜都变黑了。
“吃完饭再走吧。”老头又说。
阿古达木扫了那个女人一眼,不动声色地问:“她是你闺女?”
“不是。”
“那她是谁?”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她是我捡来的。”老头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说:“那一年,我在外面采蘑菇,看见她一个人在草原上转悠,就把她领回来了。”老头叹了口气,接着说:“她是疯子,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总是四处跑,还打人。”
“她今天真老实。”阿古达木说。
“她可能是饿得没有力气了。”
“没有人来找过她?”
“没有。”
阿古达木想:老头肯定还不知道有人在找她。这是个好机会,只要能证实她是徐姑娘,就能得到八万块钱。对阿古达木来说,八万块钱是一笔巨款,只靠采蘑菇,五年都挣不到这么多钱。
“天气又不冷,她总顶着红头巾干什么?”阿古达木问。
老头一边把白菜盛到碗里,一边说:“她经常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时间长了,我也理出了一些头绪。那红头巾是她的男朋友送给她的,她不舍得拿下来。”
“她男朋友去哪儿了?”
“不见了。”
“死了吗?”
“可能是不想要她了,跑了。她四处走,就是在找她的男朋友。”老头把菜放到桌子上,叹口气说:“不说她了,吃饭。”
阿古达木坐下来,面前有两张脸,一张黑,一张白,反差极大。
那个女人有些三心二意,半天咬一口面饼子,慢慢地嚼,也不吃菜,呆呆地看着收音机,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头的吃相有点凶,还吧嗒嘴。
阿古达木没有胃口,一直在想她的身份,以及如何得到那八万块钱。首先不能让老头知道寻人启事的事,其次是要和她的家人取得联系,确定她是不是徐姑娘。
阿古达木看着她,说:“一个人疯了,真可怜,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病治不好。”老头的语气有些伤感。
“你打算一直养着她?”
“我老了,养活自己都费劲。”
“那你打算怎么办?”阿古达木一边问一边观察老头的神色。
老头吃着饭,似乎无动于衷。
“你不如给她找个男朋友。”阿古达木试探着说。
这句话不知触到了那个女人的哪根神经上,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直直地盯着老头。很显然,她对男朋友的话题十分感兴趣。
老头的眼神也变了,眼珠子闪着亮亮的光。
阿古达木来回看着他们。他知道,他的这句话起作用了。
老头突然笑了:“她是个疯子,谁愿意要她?”
“我……”阿古达木小心翼翼地说。
“你愿意当她的男朋友?”
“是。”
“她是个疯子。”
“我知道。”
老头放下筷子,不说话了。他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眼神直直地盯着桌子上饭菜,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半天,他站起身,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煤,又坐了下来,还是不说话。
外面的风大了一些,毡房都在动。
那条大狗叫了两声,原因不明。
那个女人一直盯着老头看,似乎是在等待什么。她的表情十分僵硬。她只有这一种表情。她不但把男朋友弄丢了,把喜怒哀乐也弄丢了。
阿古达木看着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她真成了他的女朋友,他能守着她过一辈子吗?
他是一个正常人,她是一个疯子。也许,在她的眼里,他才是不正常的人。如果他们在一起,正常人会不会变成疯子?疯子会不会变成正常人?
阿古达木的心里没有答案。
风吹得毡房的门帘子“呼啦呼啦”地响。
“要变天了。”老头终于开口了。
阿古达木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就没开口。
老头又说:“这两年,我一直把她当亲闺女。”
“你一个人拉扯她,真不容易。”阿古达木说。
“总不能让她饿死。”
“她一直没说她的家在哪里?”
“没说。”
“她真可怜。”
沉默了一会儿,老头突然问:“你真想娶她?”
“是。”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岁。”
“哪里人?”
“上都镇人。”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父母和一个哥哥。我哥哥也是疯子。”
这句话似乎捅到了老头的心病上,他低下头,有些伤感地说:“这年头,疯子太多了,一不小心就疯了。”
“去年,我哥哥也在水泡子附近采蘑菇。”
“他比你强,没迷路走到这里。”
“后来,我哥哥疯了。你说,一个人为什么突然就疯了呢?”
老头抬头看着那个女人,半天才说:“这都是命。”停了停,他又说:“你想娶她,我不反对。其实,我一直希望她能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选个黄道吉日,我过来下聘礼。”阿古达木抢着说。
那个女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是笑了。
老头说:“按照你们那里的风俗办吧。”
阿古达木犹犹豫豫地说:“在我们那里,娶一个媳妇要二十斤白蘑。”
“行。”老头想了想,答应了。
那个女人痴痴地看着阿古达木,脸上浮现出迫不及待的表情。
风毫无预兆地停了。
一只鸟在外面孤孤单单地叫着,不知道是不是那只水泡子旁边的乌鸦。
4、照相馆
终于下雨了。
白蘑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阿古达木早出晚归,采到了一大堆白蘑,晒干之后,估计得有二十多斤。也就是说,他能娶媳妇了。
这一天,阿古达木把白蘑装到袋子里,准备给老头送去,当作聘礼。
他是这样想的:如果她是徐姑娘,他可以拿她去换八万块钱。如果她不是徐姑娘,他可以用二十斤白蘑把她娶回家。一个长得挺好看的疯子,应该强过一个又丑又笨且有残疾的正常人。所以说,不管是哪种情况,他都不吃亏。
老头在毡房外面凉白蘑。他的运气不错,已经采到了一大堆白蘑,估计得有四十多斤。那条大狗围着他,慢吞吞地走。
阿古达木走过去,说明了来意。
老头收下白蘑,喊了一声。
那个女人从毡房里出来了,手里抓着一把豆子。
阿古达木说:“我想带她回老家,让我父母看看。”
“带她走吧。”老头有些伤感地说。停了停,他又说:“你带她去镇上拍几张照片,放到杂货店里,我有空的时候去取,留个念想。”
阿古达木答应了。
天陰着,要下雨。
阿古达木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他不时回头看一眼,生怕她跑了。还好,她没有什么异常举动,乖乖地跟在后面。
小镇今天有些冷清。
阿古达木站在电线杆子旁边,记下了上面的电话号码。他有一个手机,五十块钱买的二手货,在草原上没有信号,在小镇能用。他先打那个座机号码,没人接,又打那个手机号码,响了几声,接通了。
“哪位?”对方是一个男人,声音有点怪,冷冰冰的,缺乏质感。
“你是不是在找徐姑娘?”阿古达木开门见山。
“你见过她?”对方的语气一下子激动起来。
“我见过一个女人,和寻人启事上的描述很像,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她在哪儿?你有她的照片吗?”
“有。”
“你把她的照片发给我。”
“行,你等一下。”
挂断电话,阿古达木用手机给那个女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对方。几分钟之后,对方的电话打过来了:“就是她!你在哪里见过她?”
阿古达木没话说。
对方立刻明白了:“你放心,我答应给你的东西一定会给你。”
“八万?”阿古达木兴奋地问。
“八万。”对方很坚定地说。
“我在锡林郭勒见过她。”阿古达木说。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知道。”
“太远了,我明天才能赶过去,你能不能帮我先看着她?”
“行。”
“明天见。”
阿古达木收起手机,静静地看着她。现在她是徐姑娘,明天她就是八万块钱,不能再让她回老头那里了,免得再节外生枝。
“我带你去照相。”阿古达木说。
她直直地盯着他,不说话。
阿古达木打着手势,试图跟她交流。
她直直地盯着他,不说话。
阿古达木拉着她去了照相馆。那是一家很小的照相馆,招牌很旧,门后挂着一些十分俗气的衣服,供顾客选择。有一面背景墙,左边画着梅花,右边画着竹子,头顶上是一轮红日,脚下是绿油油的草。
照相馆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看电视,蒙语台。
“我们照相。”阿古达木说。
“婚纱照还是证件照?”
“都不是,随便照两张。”
“你们挑衣服吧。”
阿古达木选了一件白西装,穿上了。他长这么大,还没穿过西装。那件西装不太合身,松松垮垮的,领口和袖口都已经发黑了。
她静静地看着衣服架子,伸手指了指,那是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没有袖子,带蕾丝花边。
照相馆老板指了指布帘子,说:“去里屋换衣服。”
她取下连衣裙,去了里屋。
阿古达木一怔:她能听懂话?
过了一阵子,她换好衣服出来了,还洗了脸,比刚才好看了一些。女人都是爱美的,哪怕是一个疯女人。
阿古达木和她站在了背景墙前面。
“你们靠近一些,别太拘束。”照相馆老板说。
他们肩并肩,站在了一起。
照完相,换下衣服,阿古达木问:“什么时候能取照片?”
照相馆老板看着他,慢慢地说:“你明天再来。”
阿古达木拉着她往外走。
“你明天再来。”照相馆老板又说了一遍。
阿古达木停了一下,觉得照相馆老板的话里有话。
走出照相馆,阿古达木四下看。不能回水泡子旁边的帐篷了,那里没有手机信号,他还要等送钱的电话。要找个地方先住下来。
小镇有一家十分简陋的旅馆,一排平房,应该是几十年的老房子,房顶上长着高高低低的草,大都已经枯死了,一派荒凉。
阿古达木带着她走进旅馆。
一个胖女人正在织毛衣。她抬头问了一句:“住店?”
“是。”阿古达木掏出身份证,递给她。
胖女人登了记,带他们去房间。那个房间很小,里面有两张床,窄得不容易翻身,有两双塑料拖鞋,脏兮兮的。除此,没有其他东西了。
阿古达木在床边坐下,闻到被褥散发着浓郁的汗臭味儿。他说:“你先休息一下,我出去办点事。”
徐姑娘很听话,坐到床边,一动不动。
她确实能听懂话,阿古达木打了个寒颤。他想起了寻人启事上的描述:她有时神志不清。也就是说,她有时候是清醒的。现在,她是一个正常人,还是一个疯子?
她毫不掩饰地看着阿古达木,眼神有点冷。
阿古达木试探着说:“我叫阿古达木。”
她没有反应。
“现在,我是你的男,朋,友。”阿古达木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
她没有反应。
“你要嫁给我了。”阿古达木又说。
她笑了,是那种傻傻的笑。
“你愿意吗?”
她还是笑。
阿古达木不问了。她无法交流,或者说,她假装无法交流。
手机响了,是冯兄的电话。
“什么事?”阿古达木问。
“你在哪里?我们去水泡子那里找你,没找到。”冯兄说。
“我在镇上买东西。”
“我们也在镇上,准备回老家了。”
“你们不采白蘑了?”
“我们已经采了五十多斤白蘑,准备回老家娶媳妇。你不回去?”
“我采的白蘑还不到二十斤。”阿古达木撒了个谎。
“今年是最后一年,你得加把劲。”
“什么意思?”
“我听说老家的媒婆准备去城里看孙子,过了年就不干了。明年,你就是有白蘑也换不到媳妇了。”
“知道了。”
阿古达木挂了电话,看着她说:“我出去办点事。”
她没说话,也没动。
走到门口,阿古达木忽然想起一件事,冷不丁地喊了一句:“那日松!”
“谁?”她警觉地问。
她的发音无比清晰。
她是一个正常人,她在装疯!
阿古达木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惊恐,觉得她无比深邃,心里肯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转过身看着她,慢慢地说:“那日松是我哥哥。”
她一脸茫然,嘴里冒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话。
她又开始伪装自己了。
阿古达木看了她几眼,出去了。
5、永远不老的她
到目前为止,阿古达木似乎一切正常。
别着急,他马上就要疯了。他的心里已经种下了一颗恐怖的种子,等它发芽长大,肯定能把他吓疯。
八万,就是一粒恐怖的种子。
阿古达木请胖女人看着徐姑娘,别让她跑了。胖女人收了他十块钱,答应了。他离开小旅馆,又去了照相馆。他觉得,照相馆老板有话要对他说。
天色已经暗了。
不远处有一个小村子,红砖黑瓦,绿树成荫,几股炊烟袅袅升起,斜斜地飘向暗蓝色的天空。
没亮灯,电视机开着,照相馆里的光线忽明忽暗,忽红忽绿。
阿古达木看着照相馆老板。
照相馆老板也看着他。
有一段时间,电视机发出的光特别亮,他们的脸白惨惨的,有点吓人。
“我等你半天了。”照相馆老板说。
阿古达木问:“你知道我会来?”
照相馆老板走到门口,拉开门,鬼鬼祟祟地探头往外看了看,又反锁上门,还拉上了窗帘。他的举动让阿古达木心里发冷。
“那女人是谁?”照相馆老板低声问。
“哪个女人?”阿古达木没明白过来。
“跟你一起照相的那个女人。”
“她是我女朋友。”
照相馆老板倒吸了一口凉气,表情十分惊恐。
“怎么了?”阿古达木察觉到了异常。
沉默了一阵子,照相馆老板缓缓地说:“她不但是你的女朋友,还是很多人的女朋友。”
阿古达木一怔:“什么意思?”
“你跟我来。”
照相馆里还套着一间小房子,只有门没有窗户,门后挂着厚厚的黑布帘子,那是洗照片的暗室。
“吱呀”一声,照相馆老板推开了暗室的门。电视机发出的亮光渗进去,青青白白,暗室里显得有些陰森。进去之后,照相馆老板关上了门,把所有的光线挡在了外面。
暗室的黑比草原的黑还要黑。
“你怎么不开灯?”阿古达木问。
灯亮了,发出红荧荧的光。
阿古达木看见暗室里有一张木桌,上面堆满了照片,有一些照片上面落了厚厚的灰,看样子是不会有人来取了。也许,照片上的人早就死了,它们是遗照。
照相馆老板翻找着照片。
阿古达木凑过去看。
照片上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有人笑,有人板着脸……在那些陌生的面孔里,不时闪过一张苍白的脸,那是一个女人,盯着红头巾。
一股凉气爬上阿古达木的后背。
“你自己看吧。”照相馆老板递给他几张照片。
阿古达木接过来,一张一张地看。总共有七张照片,每一张照片上都有日期,最早的一张是十年前拍的,已经泛黄。七张照片,一模一样的背景墙,一模一样的徐姑娘,甚至她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照片上的男人不一样。七个男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还有一个男人竟然是那日松!
“这是怎么回事?”阿古达木失魂落魄地问。
照相馆老板说:“还有三张照片,找不到了。这十年间,这个女人每年都跟一个男人来照相。”停了停,他颤颤地说:“她似乎一直没变老。”
什么人不会变老?阿古达木打了个冷战。他指着照片上的那日松,问:“你还记得这个男人吗?”
“记得,他去年和这个女人来照过相。”照相馆老板叹了口气,又说:“听说,他后来疯了。”
“为什么疯了?”阿古达木问。
“不知道。”停了半晌,照相馆老板又说:“不但他疯了,凡是和那个女人照过相的男人,都疯了。”他定定地看着阿古达木,眼神里有些许的同情。
阿古达木打了个激灵,颤颤地问:“你能不能给我讲讲那个女人的事?”
照相馆老板回忆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最早,那个女人的名字出现在电线杆上。”
他不说了。
“后来呢?”阿古达木追问。
“后来就有些男人和她一起来照相,然后他们就疯了。听说,他们疯了之后,只会说两个字。”
“哪两个字?”其实,阿古达木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照相馆老板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八,万。”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知道。”
阿古达木双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思绪乱极了。
照相馆老板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件事真的有点怪,你最好离她远点。”
这个意见阿古达木无法接受。如果离开她,他不但得不到八万块钱,还会白白损失二十斤白蘑。二十斤白蘑,等于一个媳妇。
“我要回去了。”阿古达木怔怔地说。他决定守着她过一夜,明天拿到钱之后马上离开这里。
照相馆老板朝前迈了一步,嘴巴几乎贴到了阿古达木的耳朵上,冷冷地说:“你快要疯了。”
阿古达木低下头,出去了。
“你明天再来拿照片。”照相馆老板在背后说。
这个黑夜十分安静,没有一丝声音。
徐姑娘面朝里躺在另一张床上,无声无息,极其安静,像死了一样。阿古达木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下了,一直没醒。
没开灯,因为停电了。
已经是午夜了,月亮偏西,挂在暗蓝色的夜空中,发出冷冷白白的光。
阿古达木闭上了眼睛。到目前为止,他还没疯。只要再坚持几个小时,他就能拿到八万块钱,远走高飞。这个信念支撑着他,一直保持清醒。不过,他的心正在被一点点掏空,里面塞满了恐惧。
他感到黑暗中的这个女人越来越恐怖。
如果她是一个思维正常的人,哪怕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或者是一个有严重暴力倾向的疯子,他也不至于如此害怕。问题是,他不能确定她到底是什么人,甚至觉得她身上有一股鬼气。
她突然坐了起来。
阿古达木吓得差一点叫出声。
她下了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是在招呼阿古达木。她肯定知道他没睡着。
阿古达木跟着她出去了。
离开小旅馆,她一直往南走。南边是草原,荒凉,空寂,绿草在黑暗中左左右右地摇晃着。几只蝙蝠外绕着她,低低地飞。
月亮的脸无比苍白,它没有五官,也就没有表情。
阿古达木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停住了脚步。
她顿时感觉到了,转过身,轻轻地说:“你不跟我走吗?”
她的语气无比平静,无比正常,无比沉着。
她不是疯子!
“你要去哪儿?”阿古达木壮起胆子问。
她的嘴巴动了动,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距离太远了,听不见。
“你说什么?”阿古达木问。
她的声音大了一些:“八万……”
八万?
八万!
阿古达木大惊失色。
她轻轻地笑了笑,轻轻地走了。
他痴痴地跟在后面。
6、八万来了
夜很凉,空气中飘溢着青草的气息。
走了大约半个钟头,一片树林出现在他们面前。那是一些樟子松,十分高大,树冠稀疏。
她停了下来,不停地东张西望,似乎是走错路了。
阿古达木没来过这里,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回头看了一眼,小镇早已隐在了黑暗里,身后是平展的草原,没有任何遮挡物,仿佛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你怎么不走了?”阿古达木小心翼翼地问。
她转过身,幽幽地说:“我迷路了。”
“你要去哪儿?”
“北边,土房子。”
“可是,你一直在往南走。”
她狐疑地问:“我一直在往南走?”
“是的。”
“哪边是北?”
阿古达木往身后指了指。
“你骗我!”她忽然生气了,“那边是东。”
“那你说哪边是北?”
她往左边指了指。
阿古达木懵了。她面朝北站着,却说左边是北,这似乎不是转向的问题,而是脑子的问题。阿古达木四下看了看,沮丧地发现他也不知道东西南北了。他被绕晕了。
她朝左边走去。
阿古达木跟在后面。他必须跟着她,为了那八万块钱。
又走了半个多钟头,前面出现了一间土房子,旁边还有一个羊圈,可能是放羊人临时歇脚的一个地方。土房子没有门,她进去了。
她明明走错了方向,却找到了土房子,这是怎么回事?
土房子里亮起了灯,灯光昏黄。
阿古达木过去了。
土房子里到处都是蜘蛛网,一些核桃大小的蜘蛛趴在上面,不怀好意地看着这个世界。墙上糊着报纸,都已泛黄,看上去有年头了。地上铺着干草,散发着一股膻味。有一张四方桌,上面有一副麻将牌。
她蹲在地上,在干草堆里摸索着,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阿古达木问:“你在摸什么?”
她皱着眉头说:“刚才打麻将,掉了几张牌,我找找。”
这句话让阿古达木感到有些恐怖。他小心地问:“刚才,你打麻将了?”
“是呀。”
“你和谁打麻将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突然笑了:“你的记性真不好。咱们刚才和其木格、查干巴拉打麻将,你忘了?”
阿古达木以为她在开玩笑,又问:“他们去哪儿了?”
她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冷冷地说:“死了。”
“死了?”
“对。”
“怎么死的?”
她很认真地想了半天,终于说:“他们不会打牌,我杀了他们。”
阿古达木愣了一下,又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又想了半天才说:“2005年9月23号。”
现在是2015年,她肯定是在说胡话,阿古达木想。此时此刻,他又觉得她不是正常人,是疯子。他想了想,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我爸。”
“你爸是干什么的?”阿古达木想:接电话的那个人肯定就是她爸。
她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他是个剃头匠。”
“是理发师吗?”阿古达木觉得现在已经没有剃头匠这个职业了。
“不,是剃头匠。”她固执地说。停了停,她又补充说:“他挑着剃头挑子,到处走,给人剃头。他还会掏耳朵,修面。”
“现在还有人剃头吗?”
“没有了。他没事干,成天在家磨刀。”
“磨刀干什么?”阿古达木有些惊怵。
她看着左上方,没说话。
阿古达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张泛黄且残缺的旧报纸,黑色的标题很醒目:都是“八万”惹的祸,内容看不清楚,字体太小。
八万?阿古达木的心里一惊,凑过去看。
“你干什么?”她厉声问。
“我看看报纸上写了什么。”
她站了起来,一声不吭,紧紧地盯着阿古达木。
阿古达木走过去,踮起脚,借着跳跳的油灯的光,眯起眼睛看。首先是日期:2005年9月23号。他打了个哆嗦。刚才,她说她杀了两个人,日期就是2005年9月23号。
他继续看。
报纸上写着: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一个年轻人在草原上寻找走失的羊群。无意间,他发现了一间土房子,里面亮着灯,灯光昏黄。他走进去,看见土房子里到处都是蜘蛛网,地上铺着干草,有一张四方桌,上面有一副麻将牌……
阿古达木打了个冷战。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把他堵在了土房子里。他扭过头,忐忑不安地往下看。
四方桌的东边、西边和南边都有人,两个死人,一个活人。死人的喉咙被利刃割断了,血流了一地,活人已经疯了,呆呆地跪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两个字:“八万,八万,八万,八万,八万……”
四方桌的北边空着。
桌上的牌局还保存着。年轻人壮起胆子看了一圈,发现东边、西边和南边的牌不太好,只有北边听牌了,听八万……
下面的内容被撕掉了。一个有头没尾的恐怖故事。这样的故事最吓人,因为你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阿古达木的头发都竖起来了。过了半天,他慢慢地转过身,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背后。他抖了一下。
她用红头巾遮住了半张脸,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看完了?”她的语气很平静。
阿古达木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突然笑了起来。在这荒凉空寂的草原上,在这死气沉沉的土房子里,她的笑声无比陰森,透着一股鬼气。
阿古达木差一点晕过去。
“打牌吧。”她站到了四方桌的北边。
这个细节让阿古达木感到毛骨悚然。他想起了报纸上的内容:四方桌的东边、西边和南边都有人,两个死人,一个活人,而北边空着。现在,她选择了北边,阿古达木应该选哪边?或者说,阿古达木是选择死亡,还是选择疯掉?
其实,他还有另一种选择:逃跑。他的体力和速度都胜过她,逃跑应该不成问题。问题是,他如果跑了,不但得不到八万块钱,还会白白损失二十斤白蘑。
他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他只想熬到天亮,拿到钱之后赶快离开。
最后,他选择了南边。南边距离门口最近。
她开始洗牌。她的动作很慢,比正常人慢至少三倍。
阿古达木感到这间土房子里还有另外两双眼睛,死人的眼睛。他不时往左右两边看一眼,生怕出现两个喉咙被割断的死人。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那个恐怖的杀人现场。更可怕的是,他还不能逃跑,只能苦苦支撑,看看自己的命运到底是什么结局。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还好,有信号。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那个人能给他打电话,说钱到了。
她洗好了牌,让阿古达木先摸牌。
牌局开始了。
阿古达木的手气不太好,摸了一把臭牌,乱七八糟。他心不在焉地打着牌,焦急地等待着天亮。
距离天亮还有五个小时。
她的神情很专注,每出一张牌都要考虑半天。有几秒钟,她扭头看着左边,嘴里念念有词,还笑了一下,似乎是在和什么人交谈。
她的左边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
阿古达木低下头,不敢再看了。他打出一张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沮丧地发现时间才过去五分钟。时间过得太慢了。
她打出一张牌,又拿了回去,然后扭头看着右边,嘴里念念有词,表情有些愤怒,似乎是在和什么人争论。
她的右边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
阿古达木在恐怖中煎熬着。他安慰自己:左右两边根本就没有任何东西,是她的精神错乱了,在胡言乱语……
有人叹了一口气,是个男人。
阿古达木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快速地环顾四周,除了他和她,土房子里没有任何人。是谁在叹气?难道土房子里真的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存在?
她看着右边,不耐烦地说:“别唉声叹气,烦死了。”
阿古达木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怒,想大喊一声,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喊出来。
她打出了一张牌,笑嘻嘻地说:“听牌了。”
阿古达木想:不能激怒她,要让她赢,否则她肯定会发疯。他看了看她打出的牌,猜测她可能听“万”字牌。他扫了一眼自己的牌,把“一万”打了出去。
她叹了口气。
阿古达木又试探着把“二万”打了出去。
她又叹了口气。
阿古达木手里没有“万”字牌了,有些焦急。
她摸了几张牌,都不是她想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神里透着杀气。她瞥了一眼阿古达木,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
阿古达木已经吓得脸色铁青。现在,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那个人的电话,还有那八万块钱。如果没有这些,他可能早就崩溃了。
她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剃头刀,一下下地剐蹭着指甲:“嗤啦,嗤啦,嗤啦。”那声音无比瘆人。她盯着阿古达木,木木地说:“手气不太好,我修修指甲。”
她把剃头刀放在了桌子上。那把剃头刀看上去无比锋利,割断一个人的喉咙应该十分容易。
阿古达木哆嗦着摸了一张牌,是“五万”,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打了出去。
她使劲叹了口气。
有个男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古达木剧烈地抖了一下,立刻扭头看着门口。这一次,他听清楚了,声音是从外面传进来的。
这时候,灯突然灭了。
一股危险的气息顿时弥漫开来。
阿古达木睁大了眼睛,盯着黑暗中的她。
太黑了,连她的轮廓都看不见。
在黑暗里,眼睛失去了作用,耳朵却变得格外灵敏。阿古达木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干草上慢慢地走。
阿古达木感觉那东西就在他身边。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还听到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呼吸声。终于,那东西开口了。他声音有点怪,冷冰冰的,缺乏质感,而且语速极慢:“我,来,了……”
阿古达木几近崩溃。
沉默了半天,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给,你,送,八,万,来,了……”
那声音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周围死寂无声。
此时此刻,距离天亮至少还有四个小时。危险并没有随着声音的消失而消失,反而得寸进尺了——有个东西戳了阿古达木一下,又迅速地缩回去,显得十分鬼祟。那应该是一根手指头,硬撅撅的手指头。
阿古达木的胆子似乎被戳破了,他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啪嗒”一声,她打着了打火机。
阿古达木看见一个男人耷拉着脑袋站在他身边。那个男人的喉咙被割断了,脖子上全是血,已经干结了。他伸着右手,手心里有一张麻将牌,是八万。
“她,听,八,万,呀……”那个男人慢吞吞地说。
阿古达木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当场疯掉。
7、尾声
她点上了灯。
那个男人抬起了头,是照相馆老板。他蹲下来,仔细地观察了阿古达木一阵子,淡淡地说:“他也疯了。”
她笑了一下,问:“这两年,我们骗了多少人?”
“他是第十一个。”照相馆老板指着阿古达木说。
“那就是二百多斤白蘑。”
“他绝对不是最后一个。”照相馆老板说。
“还会有人上当吗?”
“当然会有,因为这世上还有很多想占便宜的人。”
她又笑了一下,慢慢地走到阿古达木身边,慢慢地说:“记住,电线杆子上的事,千万别信。”
阿古达木痴痴地说:“八万。”
“再见。”她又说。
阿古达木痴痴地说:“八万。”
故事到此为止。
最后问一个问题:如果你是阿古达木,你会打那个电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