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眼晴贴在防盗门的猫眼上,看到付小一抱着一束鲜花艰难地抬起手,又艰难地放下去,如此反复,乐此不彼。我转头看看墙壁上的挂钟,还有10分钟11点,11点的时候,他就会懊恼地离开。从我搬到这里的第二个星期开始,他每晚都会傻乎乎地抱着鲜花,重复这件事情。
付小一是我的房东,他喜欢我,但不敢说,我鄙夷这样没有勇气的男人。
我伸了伸懒腰,回到电脑前,写完了一个故事的结局,然后眯着眼睛滴了几滴眼药水,百无聊赖地打开同城聊天室——这是我的消遣之一:默默地看那些不负责任的男男女女们互相勾引,然后一同消失于网络,纠缠于床上。我想象着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故事,有时候也会写出来。
夜深了,聊天室里有个陌生人刷屏,他和我一样,是以游客身份进来的,因此名字也是个随机的代码——游客8384。
游客8384说:“求租一套房子,一晚上500元!!!!!!”那几个感叹号充分表达了他的迫切心情。
我觉得好笑,忍不住回复了他一句:“500元在本城可以住四星级了。”
游客8384说:“是的。不过我不想遇到熟人。”
我没有继续和他聊下去,现在的人们真的越来越空虚了,什么变态的行为都想试一试,前些天看报纸,说有个男的做了隆胸手术——注意,是隆胸,而不是变性,据说那个男的就是想看看在男人充满陽刚的身体上长出一对坚挺的乳房会不会同样很美。
大抵我是这个聊天室唯一和他搭讪的人,因此游客8384并没有轻易放弃,他继续说:“你有合适的地方吗?如果条件够好,我出1000。”
我随手回复道:“陽光单身公寓,你出3000我就租你一夜。”
倘若他真的租,我就恶心自己一回,赚回3个月房租,他不租正好,反正我也不想租。
没想到游客8384只说了四个字:“具体位置?”
我犹豫了一下,咬咬牙说:“陽光公寓1201。你要能在15分钟内赶到我就租给你”
“好。”游客8384痛快地说。
看着8384迅速地下线,我有点蒙。他怎么那么相信我?难道他不担心那是我随口说出的一个地址么?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我从猫眼里看到一个女人。很意外,我本来以为,对方是两个人,或者是个男人。但游客8384是女人,且是个面目模糊的女人。
8384站在门口看了我一眼,直截了当地从衣兜里掏出厚厚一沓百元大钞。我没好意思数,那沓钱很厚,只多不少。我讪讪地看着8384大摇大摆地走进自己家里,有点心虚地说:“冰箱里还有些水果,厨房有方便面,康师傅的,干嚼很好吃。”说完这句话,我有些气恼的咬咬嘴唇,因为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心虚。
8384站在卧室门口,定定地望着我,眼神里有些不耐烦:“明天早晨9点前,不要打扰我。”她说话的声音嘶哑而低沉,似乎患了重感冒。
“哦!”我讪讪地把自己关在门外,愣愣地望着那深蓝色的金属防盗门,心想,她会在里面做什么呢?
倘若代码是男人,我会对此做出无数种猜测,比如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直播的球赛,或者就为找一个彻底没人儿的地方大哭一场。
但是8384是女人,这就匪夷所思了。
管她呢!我摸了摸兜里的钞票,直接打车去了附近一家网吧。
2.
网吧的环境很好,我买了一大堆零食,然后选了角落里一个安静的单人包间,包间里的大沙发很舒服,我想我一定会在看着某部电影的时候睡着。事实上,我并没有睡着,脑子里一直飘荡着8384的影子,且越来越模糊。我觉得自己太荒唐了,荒唐到就这么轻易地让一个陌生人独自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虽然那房子是租的。万一她是小偷怎么办?想到这里,我掏出兜里的钱数了数,3200。我开始细细盘算家里值钱的物件,好在就算她把家里的东西搬空拿去变卖,也不值3200。
早晨,网吧的通宵时间结束,我疲惫地回到公寓,看了看表,还不到9点。我想,她或许已经离开了。保险起见,我先按了按门铃,等了几分钟发现里面确实没有任何动静,这才拿钥匙开了门。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说不上来,这味道让我反胃,有点像用过的卫生巾的味道。
是了,血腥味!
不祥地预感“嗡”地一声充斥了我的大脑,我有些腿软地晃到卧室门口——8384安静地躺在床上,赤裸着上身,干瘪地乳房像破麻袋一样耷拉在胸部的两侧,那破麻袋的两侧各插着一根胸罩的钢圈,就像天使翅膀的骨架,无辜地向两侧张开。床单上的血,大抵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我梗着脖子,咽了口吐,颤抖着问:“喂!喂!你……你怎么了?”
8384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你……你没事吧?我叫救护车!”我连滚带爬地跑到客厅,抓起电话,刚刚拨了个“1”字,又如触电般把听筒甩在地上。
“冷静!冷静!”我狠狠咬着嘴唇,努力抑制着上嘴唇和下嘴唇打架:“冷静!好好想想!不要慌!不要慌!”
我冲到厨房,撕开一袋方便面,狠命地干嚼起来。每当写故事遭遇了困境或者恐惧不安时,我都会嚼方便面。当我嚼到第四袋的时候,终于冷静了下来。
我走到客厅,放好电话,然后回到卧室,愣愣地望着8384。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我兴庆刚才没有叫救护车,因为我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解释这个女人。
我无法解释她是谁?为什么会死,这致命的钢圈,是她自己扎进去的,还是别人扎进去的。
我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死在自己家里,没有人相信我会把自己的详细住址那么随随便便的给了一个在网络聊天室只有一个代码的陌生人,这不合情理。
我翻了翻8384甩在地上的上衣,衣兜里只有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比如面巾纸、小镜子,并没有遗书。
我站起来靠着墙壁,我曾写过几篇构思缜密的侦探小说,但在现实里,我无法判断她是自杀还是他杀。
昨夜,这个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3.
又干嚼了三袋方便面,我终于彻底冷静下来了,或许我一生都没有这么冷静过。我拿出一张纸,一边揉着腮帮子一边排列利害关系:
首先,倘若报警。报警后,这里做为凶案现场肯定会被封锁,我得重新找地方住;况且这房子还有三个月才到期,这对我来说是一笔很大的经济损失。
退一步,还是报警。报警后,我是最大的嫌疑人,或许网吧有人可以证明我在通宵上网,但没有人能证明我一直呆在那个包间里从未离开。这一点,我不敢赌。况且做为一个无钱无势无靠山的外地人,警察说不定为了草草结案,给我加个杀人罪,这也不是不可能,现在可没有包青天了,就算有,包青天也不能为所有人申冤啊。就算有包青天给我申冤,那么就像电视里那般,那得过多少年?那得吃多少苦?这么做不划算,几率低、风险大,性价比绝对不合适。
我思考再三,认为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把尸体处理掉。
在这个人口密集的地方,处理掉一具尸体,是需要技巧的,我坐下来,开始思量完全之策。
我写过很多恐怖故事,其中也包括一些变态杀人犯毁尸灭迹的,每个小说里的犯人处理尸体的办法都绝妙得天衣无缝,但是现在,我才觉得自己欺骗了读者。因为那些办法没有一个是可行的,煮了吃掉,或者用化学药水化掉,或者砌在墙壁里、埋在花盆里养花,林林总总,没一个能真正实现。
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简单、有效的办法。
我再次回到卧室,轻轻地替8384盖上被子,细心而温柔地掖了掖被角,仿佛她是寄宿在我家的、沉睡着的一个好姐妹。
4.
我决定出去走走,这具尸体令我无法思考。我打了一辆车盲目地转悠,目光落在临街的店面上,我想那些店面或许能给我一些启发,找到能够真正毁尸灭迹的工具。
路上堵车,前面的车排成一条龙,司机不停地按喇叭。我心绪纷杂地侧头,一眼就看到路边的大国徽,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有好几次,我都有打开车门冲到路边的公安局报案的冲动。我不是杀人犯,我完全可以实话实说,我是清白的!
我紧紧攥着拳头,觉得这是命运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
这时司机轻轻一踩油门,大国徽缓缓地消失在视线里,我悄悄松了口气,鼓起腮帮子吹了吹自己的刘海。
中午,我坐在麦当劳心不在焉地啃着一个汉堡,味同嚼蜡。这时,付小一的电话来了,响了一遍又一遍,我厌烦的关了机,家里的床上还堆着一具尸体呢,他还在这种时候给我添乱。在家里毁尸灭迹实在不现实,我平时买只鸡都是让人家分尸分好了才提过去,何况是一个那么大的人呢?就算我有那勇气和技术,也没那力气啊。
化尸水?没配方啊,就算有,到那里买那些材料呢?又不是鹿鼎记里的海公公,那么一小点化尸粉就能化一大具尸体。
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想办法把尸体弄出去,找一隐蔽的地方扔了。比如,我可以自己先装病回家,然后把让8384穿上自己的衣服,自己再穿上8384的外套,找一轮椅把她推出去。这样在外人看来,就是我的好姐们儿,把生病的我送了出去。抛完了尸,我再换回衣服回家,就说是病好了,而那姐们儿,自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这个计划,如果细节处理得好,应该没有大漏洞。
想好了方式,我又开始思考合适的抛尸地点。
等到我吃完了汉堡站在街头打开手机准备寻找合适的抛尸地点时,付小一的短信第一时间跃入视线:
“我按你门铃一直没反映,打你电话又关了机,担心你出事,所以就拿备用钥匙去了你家。天哪,你家里太乱了,所以我就擅自给你清扫了房间。你看到短信后,直接来我家吧,我相信你一定会来的。”
“我相信你一定会来的……”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忍不住打着哆嗦。这最后一句话,是付小一的威胁。他去过我的家,不但去过,还帮我“收拾”了。他掌握了我“杀人”的证据,所以相信我一定会来。
5.
付小一住在10层,在电梯从1楼攀升到10楼的这短短十几秒里,我望着明晃晃的金属墙壁里的自己,那一刻,我明白了,我是一个人。
只能,我一个人知道。
此刻,付小一正在龌龊地、手足无措地讪笑着。
“想不到你真的会来。”他搓着手,仿佛那双手成了多余的东西,放在哪里都不合适。又或者,他只是在重复洗手的动作,洗掉手上的血污——他说他帮我“收拾”了房间。
“看到你那条短信,我想不来都不行。”我冷冷地说。
“对、对不起……”付小一挠着头,“我只是觉得,你一直一个人,也没人照顾……我只是……我只是……我知道私自进去是不对的……”
“你是好意,我知道。”我扬起嘴角,算是笑了:“你收拾房间的时候,一定带走了什么东西吧?”
“你,你发现了?”付小一有些夸张的惊叫着。
“这种事情还用发现吗?”付小一不可能不带走什么东西,比如我杀人的证据,“那么,你想要什么?别拐弯抹角了。”
“其实我找你来呢,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帮我辅导一下新写的小说,写了开头,我写不下去了。我知道你常给杂志写小说的”付小一虚伪地笑着。
“哦?”我豁出去了,自顾坐在沙发上, “说说,你的开头怎么写的。”
“恩,我写的是推理小说。讲的是一个女孩在自己家里杀了人,她准备毁尸灭迹,可是却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后来她决定分尸,然后买一条大狗把肉吃掉,她本以为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可是,当她出去购置分尸工具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尸体不见了!”付小一投入地讲着。
“后来呢?”我问。
“没了”付小一羞涩地说。
“没了?!”
“写到这里卡住了。我本来想写那个尸体变成了僵尸自己走了。可是这样写就变成奇幻小说了,而不是推理小说。你知道,现实中不可能有僵尸的。”
“够了!”我气愤地站起来:“别转弯抹角了!我知道你根本不是让我来辅导什么狗屁小说的!”
“……”付小一又咽了口唾沫:“你这个都知道?”
“你当我是傻瓜啊!”我吼道。
“不是……你那么聪明,又漂亮,怎么会是傻瓜?那我就直说了……我、我喜欢你……”
“好!”我咬着牙,撕开自己的衬衣,纽扣无辜地在地上跳动着,“但是,在这之前,你得把那个还给我!”
“不是……”付小一后退一步,脸部因为激动而颤抖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想这样,我想我们可以恋爱……”
“也就是说,在那之前,你不会还给我,是吗?”我绝望又无奈。
“留着当个纪念,不好么?”付小一低着头,仿若做错事的孩子。
“好吧。不过,我可能永远不会爱上你这样一个人。”我把衬衣双襟交叉裹住自己,双臂抱在胸前,“那怎么办?”
“我会努力让你爱上我的。”付小一说。
“我喜欢有责任的男人,肯对我负责的男人,不会随随便便背叛我离开我的男人,你是那种男人吗?”
“我是。”
“你怎么证明?”我扬起眉毛。
“你想我怎么证明都可以,除了把它还给你。”付小一说道。
“好吧。”我把头巾解下来,捆绑住衬衣束在腰间,然后自顾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继续说道:“你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当然有,我可是一个梦想成为作家的人哪,写日记这样的好习惯,我当然会有。”付小一笑着。
“好吧,拿出你的日记本。”
“干嘛?!”付小一不好意思地说道:“那、那是隐私……”
“你不是什么都愿意做吗?”
付小一没吭声,默默回到卧室拿出一本笔记本,递给我。我随手翻了翻,里面都是记录着对我的垂涎,有些意婬的内容简直恶心至极。我厌恶地皱起眉头,又把日记甩给付小一:“你现在写一篇日记吧,此刻。日期,就写成今天。”
“写什么?”付小一疑惑地问。
“我说什么你写什么。”
“好。”
6.
“昨天晚上,我实在无法忍受对她的思念,忍不住又抱着鲜花在她门外徘徊……”
“你怎么知道我经常偷偷在你门外徘徊?”付小一停下来,仰着头像个白痴一样。
“你忘记防盗门上有猫眼吗?”我喝了一口水,让脑子静下来,进入平日里写小说的状态,继续说道:
“像往常一样,我没有勇气按响她的门铃,最后终于失望的离开。回到家后,我无法抑制自己对她的思念和渴望,辗转难眠,于是我拿备用钥匙偷偷潜入她的家。我只是想看看她睡觉时的样子,仅此而已。我轻轻打开门,悄悄潜入到卧室。她正在熟睡着,黑暗里,我看到她那诱人的高低起伏的胸部……”我低头,看到付小一嘴唇颤抖着,一眨不眨地仰视着自己,于是恨恨地转过身:“看什么看!”
“哦……没事……我……”他的红得跟甜面酱似的:“你继续……”
“我默默地站在她的床前,”我继续说道:“忍不住把手伸向她的胸部,可是这个时候,她突然醒了,尖叫着。我很紧张,慌乱地捂住她的嘴。可是她拼命挣扎,我担心惊扰了邻居,要是被别人知道我会做这种事,那么以后可能就没有人会租我的房子了。这房子,可是我的命根子,我唯一的生活来源。于是我慌乱中,随手抓起枕头,狠狠地压过去。终于,她不挣扎了。慌乱中,我没敢开灯,只是在黑暗里把犯罪现场布置成变态杀人的样子。我把她的胸罩钢圈抽出来,扎在了她胸部的两侧……”
“为什么要写这些?”付小一再次抬起头。
“如果你真的打算认真爱我,真的要和我在一起,你就按我说的写。”我说。
“哦。”付小一咬着笔头,喃喃道:“像在写小说一样。啊?你是在亲自辅导我写小说?”
“你说是就是吧。继续!”我又倒了一杯水:“可是第二天早晨,我竟然又在公寓的楼下看到她的身影,难道她没死吗?”
“是啊,难道没死吗?怎么会?”付小一皱起眉头。
“没让你插嘴!”我继续说道:“于是趁着她出去,我又一次来到她的房子。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昨晚被我杀死的女人,竟然不是她。这下,我放心了。因为就算尸体被发现,她也是最大的嫌疑人,而不是我。”
“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不要把我写成这样!”付小一不满地叫道。
“又不是真的。”我冷笑着,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或许这个胡编乱造的故事,就是事情的真相。“好吧好吧,按照你的意思写。继续吧!”我喝了一口水。
“可是,我无法对自己的梦中情人做出这种事情。我想,她看到尸体,一定吓坏了,我不忍心让她遭受这样的事情。于是趁着她去出门。我再次来到她的家,秘密地处理了尸体。”
“这才是我嘛!”付小一边笑边认真地写着。
“这才是你?”我抢过日记,塞到自己怀里。
“嗯。”付小一站起来。
“真的是你?”我颤抖着后退一步。
“骗你的!难道现在你家里有尸体?”付小一凝望着我。
“没有。”我冷笑着,“我相信肯定没有,就像你相信我肯定会来一样。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我,我就把这本日记交给警察。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警察也会按时收到这本日记。所以,你要永远保护我不会死于任何意外,也永远不要背叛我。”
“我会保护你,不会背叛你。”付小一很认真地说:“你要拿去就拿去吧,只是别笑话我前面写的那些东西……”
7.
我默默站在电梯旁,大脑一片空白,有那么一刻,我怀疑付小一就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就像这本日记里写的一样,简直太合情合理了。可是又有那么一刻,我又觉得,付小一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或许他只是帮我打扫的房间。当然,最大的可能是,付小一没有杀人,只是帮我处理了尸体,并以此作为和我交往的砝码。
乱了,完全乱了,此刻我已经无法分辨真相到底什么,此时此刻,我只知道,无论是那种可能,我手中都有了威胁他的砝码。倘若尸体被发现,那么这篇日记和前面的内容衔接起来看,只要不是过分聪明的天才,都会相信这是真的,都会相信,付小一就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我茫然地看着电梯的数字从一楼开始慢慢攀爬,准确地停在10楼,缓缓打开。我突然感到恐惧,恐惧这部电梯,觉得它像一张血盆大口,随时都准备将我吞噬。
反正只有两层,我一路跺着脚奔向楼梯,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一路亮起来,又暗下去,这情形像极了某部恐怖片里的镜头。
命运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于是它干脆让这情形愈加像一部恐怖电影了——声控灯在11楼和12楼之间,不亮了。
任凭我使劲跺脚也好,惊声尖叫也好,它就是不亮了,死活不亮了。正在这时,楼上慢慢传下沉重的脚步声。
发出那脚步声的人仿佛是个胖子,或者背负着什么沉重的声音,他走得不快也不慢,很有节奏,就像床头的闹钟一样,一步,两步,三步……
我缩到墙角,颤抖着看着一个黑影出现在楼梯的转角。
“别叫了,楼梯的感应灯总闸,被我拉掉了。”那个人好像是个男人,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似乎刻意改变了自己正常的声音。“闭上眼睛,转过身,背对着墙。”他说。
我牙齿打着架,颤抖着、木然地转过身,听着那脚步声慢慢走近,在身后停下来。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也不会伤害你。我这么做,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此刻,你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你,我们玩背靠背真心话的游戏吧。”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和我背靠着背。
那张背很凉,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似乎也感觉到了这颤抖,于是把声音放得平和了些:“别怕,我们每个人都有秘密,不是吗?有些秘密不说出来,就会失控,就会疯掉。你也刻意改变嗓音,这样就算以后我听到你声音,也不会认出你,就让我们一起玩这个游戏吧。”
我想拒绝,可舌头和嘴巴似乎都不再属于我。
那人说道:“我先说吧。我做了一件自己一直想做的事,可做了之后才发现那件事情很荒唐。”
男人沉默了几秒,说道:“该你了。”
我只是不停地发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那男人叹口气,站起来,慢慢离开,依旧是那样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他在楼梯的下方冷冷地说:“不要转身。我不会转身看你,你也不要看我。”
于是我就扶着墙站着,一动不动。那人停了几秒,脚步声再度响起。这个时候,我突然颤抖着说:“我……我没有杀人……这就是我想说的话。”
那人在黑暗沉默了片刻,叹口气:“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果然,如果尸体被发现,不会有任何人相信我,哪怕我说的是真话,他们顶多认为我不是故意杀人罢了。
过了好久,我才缓过劲儿,筋疲力尽地爬到12楼。我拿出钥匙,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12楼的感应灯,又噼里啪啦地亮了。这灯不仅照亮了走廊,也驱散了恐惧,并照亮了我的头脑。
我发现自己刚才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刚才忘记了要刻意改变嗓音。
8.
从那以后,我一直惶恐不安。我全天开着电视,并翻阅每一份我能买到的报纸,搜索着关于认尸或寻人的新闻。我不再写稿,不搜索新闻的时候,我会站在陽台上发呆。那段时间,有个男人一直在楼下徘徊,显得无所事事,却又明显地带着某种目的。我想尸体很可能被发现了,警方封锁了消息,他们已经怀疑到这里,并展开了秘密调查。
而我目前最大的安全隐患就是付小一和那天楼梯转角的神秘人。付小一的问题在明处,并且现在还算在我的掌控之中。那个神秘人才是我心底最深的梦魇。他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确切说,是不定时炸弹,潜伏在我的身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从而毁灭我的整个人生。
对于这个神秘人,我几乎一无所知,甚至比8384知道的还少,我只知道他的声音,而那声音还是假的。
我必须有所行动,所以我再次潜伏在楼梯的转角,且切断了楼梯的电闸。我坚信,有些事情只要有过第一次,就会有一百次。
黑暗里,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很害怕,很恐惧,但没有。人类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在人多的电影院里看恐怖片会害怕,呆在灯火通明的家里会害怕。可是当你把自己真的扔在自以为会恐惧的环境里时,反而不怕了,豁出去了。
是了,只要豁出去,就什么都不怕。
我豁出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黑暗里浸泡了多久,我很想打开手机看看表,可又不敢贸然行动。万一在手机亮起的那一瞬间,神秘人出现了,打草惊蛇了不说,还很可能让那人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亮看到自己的脸。
时间的一点一滴地过去,仿佛有十个世纪那么长。终于,脚步声响起了,是从楼上下来的声音。那脚步声依旧有些沉重,下楼的人也显得气喘吁吁。我咽了口吐沫,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刻意变换了嗓音:“你别动,我不是坏人。”
脚步声停止了,显然,那个人有点惊慌,有点害怕,这令我怀疑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倒霉的住户。
那个人沉默了片刻,也用刻意压低改变了的声音说:“你是要玩背靠背的游戏吧?”
“你知道这个游戏?”我试探道。那脚步声变得轻了,且正在慢慢地向我走来,然后,他主动贴住了我的背。
“我玩过这个游戏。”他说。
“那就好。”我想了想,继续说道:“我上次玩背靠背的时候,说了一个秘密。我很后悔说了,这就是我想要说的话。”
那个人说:“我上次玩背靠背的时候,也说了一个秘密,我同样后悔了。”
“那你说如果后悔了该怎么办?”我相信自己一定是遇到了同样的人。
我觉得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因为最关键的时候马上就要来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转过身,拿起手电筒照向对方的脸,是米柔!
竟然是米柔——一个有着电梯幽闭症的小保姆,她和她的主人住在隔壁。我和她不熟,不过是点头之交。
我扔下手电筒就开始飞奔,一直向下飞奔。我听到米柔在身后喊道:“这不公平!这不公平!你犯规了!”
我一口气跑到付小一家门口,边按门铃边想:公平?这个世界上,除了“死”这件事情,所有事情都是不公平的。
9.
如果你知道某个人很爱你,那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利用他,比如付小一。付小一是这座公寓最大的业主,他买了好多套房子,并把它们租出去。他和这座公寓的物业很熟,熟到可以不动声色地做某种小手脚,比如令电梯短时间故障性断电。
米柔死了,死于电梯事故。某天晚上她准备出门替主人买宵夜的时候,发现安全出口的门被锁上了,所以她不得不咬着牙搭乘电梯,可是她刚刚走进电梯,电梯就故障了,虽然是小小的故障,虽然故障的时间只有30分钟,虽然这30分钟没有任何致命的威胁,但米柔还是死了。
当电梯再次打开的时候,人们发现她独自跪在电梯里,纤瘦的胳膊紧贴着电梯墙壁的广告画,指甲掉落了好几块。那贴画上的金发美女,脸上、胸部全是抓痕,带血的抓痕。
当时付小一躲在家里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嘴唇因为恐惧而颤抖着,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说:“我没想到她会死……你那天告诉我她四处散步关于你的谣言,败坏你的名誉,我只是想吓吓她……我只是想给一个乡下小保姆来点教训。”
“可是你现在成了杀人犯。”我兔死狐悲假惺惺地说。
“怎么办?怎么办?”付小一挠着头,方寸大乱。
我从怀里偷偷摸出那本日记,不动声色地塞到沙发垫的缝隙,诚恳地说:“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现在我们有共同的秘密了。”
付小一闻言,竟然哭了起来。他把我推到门口,喃喃着:“你先回去,你先回去,让我好好想想……我需要好好想想。”
那个晚上,我睡得无比香甜。因为我打算在第二天报警,告发付小一蓄意谋杀了米柔,而警方会在他的家里发现那本日记,那日记会让他担上另外一条人命。他可能会说死在我家里的女人是我杀的,但他没有证据。
然而第二天早晨,我被一阵警笛惊醒,当我跑到陽台向下观望时,看到付小一带着手铐,乖乖地钻入警车。当时他抬起头,对着陽台上的我摆出一个落寞的微笑——他自首了。
自从付小一钻入警车,就再也杳无音讯。我不知道他对警方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会给他定什么罪,会怎么处理他。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并没有供出我,因为这些日子,我在忐忑不安中,并没有得到警方的传讯,也没有任何人怀疑我,除了一直徘徊在楼下的那个形迹可疑的男人。
10.
一个多星期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付小一的信。我忐忑地撕开信封,从中滑落出一张照片,那是我所有照片里笑得最美丽最灿烂的一张,我记得它一直放在我电脑桌上的相册里,却不知为何会落到他的手里。
随同照片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封信,信上说: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相信我已经自首了。对不起,不能再爱你。我的手上沾着鲜血,我的身上担负着人命,我没有资格再和你在一起。这张照片是我那天帮你打扫房间的时候偷偷拿走的,现在我把它还给你。对不起,对不起……
看完这封信,我不停地颤抖着,心里七扭八歪,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疼、又酸,还伴随着恐惧。
付小一并没有替我处理尸体,更没有留下任何我杀人的证据,他只是偷偷拿走了一张照片。那么那具尸体哪去了?难道长了翅膀飞走了?难道真的变成了僵尸自己走了?
我想我有必要问问付小一,问清楚他在帮我打扫房间那天,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急匆匆地冲下楼,刚准备打车,却被那个形迹可疑地男人拉住了,他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勇气。
他说:“对不起……”
“什么?!”
他舔了舔嘴唇,脸被太陽晒得有些发红:“我知道你一直害怕别人以为你是杀人犯……我那天用药过量了,没有在9点前离开。我想你很可能以为我已经死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疑惑地望着他。
“我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我是那天在转角和你玩背靠背游戏的人,我听出了你的声音……不仅如此……”他咬咬嘴唇,继续说道:“我还是那个聊天室的游客,游客8384.”
“什么?!”我甩开他的手:“你明明是个女人……”我想起他那破麻袋一般的胸部。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以前是个胸罩设计师,为了设计出真正贴心的胸罩,我去国外做了隆胸手术,认为只有这样切身的体验才能设计出真正体贴的产品。可我回来后却被公司开除了,因为没有人理解我为了事业而做出的牺牲,新闻上还说我是个变态。我想毁掉那对乳房,但却没钱再到国外去,所以我自己买了药品和工具……”
我突然明白了这场闹剧,歇斯底里的尖叫着:“那你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做?为什么偏偏要到别人家里做?3000块钱找个小诊所也可以处理了啊!或者你自己去酒店做啊?!你知道你害了多少人吗?!”
他更加不好意思了,低声说道:“我不想再让别的人看到我那对可笑的乳房,在自己家里做又担心以后触景生情,所以才想找一个陌生的地方,秘密地处理了,让自己彻底忘掉这荒唐的一切。”
他说,那天他醒来后,发现已经是中午,他粗略地收拾了一下,就匆忙地下了楼。为了避免别人看到他的狼狈,他没有走电梯,还故意关掉了楼梯的电闸。下楼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国外流行的背靠背游戏,又忆起压抑在心底的秘密,于是忍不住想倾诉……他在楼梯里遇到了两个人,并和他们玩了这个游戏,其中有一个人是我。从他听到我说的话那一刻,从他出我的声音那一刻,他的内心一直很不安,充满了内疚……
他一直在楼下徘徊,就是想告诉我——我没有杀人。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11.
我记得他当时在楼梯里对我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是的,不是故意的。
其实那些罪恶滔天的人,在最初的时候,都不是故意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