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民们都称他为“蛇仙”。
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他用咒语将一条活生生的菜花蛇唤来并将它捉住的话,我是绝对不相信他会收蛇的。关于他用神法收蛇的充满了传奇色彩的故事,我早已多次耳闻,但每回听了,我都付之一笑,认为那不过是民间的迷信传说而已。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他。
那是一个一支烟吸不完就可以走出头的山区小镇,他在集市上摆了一些不知是药丸还是羊屎蛋的珠状物和几枚锈迹斑斑的干针,坐在一只小凳上静等病急了的山民前来投医。乡政府一名住村蹲点的干部对我说,他就是蛇仙,我便朝他走去,并很快和他搭上了话。
“听说,你会用神法收蛇?”
“耍耍活!耍耍活!”
他似是而非的回答,一脸神秘的笑,很不客气地接过我递给他的烟,又凑在我的打火机上点燃,便悠然自得地吸了起来。
我知道,卖关子、故弄玄虚,是这种人惯用的伎俩,便单刀直入,表明我的态度。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相信用神法收蛇的事情。我敢肯定既没有什么神法,又不可能收来蛇。不过,你如果能创造出奇迹来的话,我就写篇新闻报道登在市报上,给你扬名,我是市报的记者。”
不知道是我的前半部分话对他起到了激将作用,还是后面的许诺使他产生了兴趣,他若有所动,眼神亮亮地盯了我一下,但很快地他又笑了使劲儿吸了一口烟,喷出浓浓的烟雾来。
我便有些失望,打算走开。
“等等。”
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去的当儿,他叫住了我。
“奇迹不敢创造,蛇嘛,倒可以收一条给你看看。”
“现在收?”
“等明天早晨。”
我看他的脸,那脸呈古铜色,皱纹如渠沟,一双眼睛因常年嗜烟而变得异常浑浊,山羊胡须根黑梢黄,不长但很飘逸。我便伸出右手掌,他懂我的意思,也伸出右手掌,啪地同我拍了个脆响。
这夜,我俩同宿了一家私营小店,并住在同一间房里。他不洗嗽,倒上床便呼呼睡去,我却在他的鼾声中失眠了,反复想象着他明早收蛇的情景。
晨光熹微,有淡淡的雾岚弥漫在小路上,弥漫在树林里。我俩一前一后上了小店屋后的山冈,来到一个僻静处,却见七八个人早已候在那里了。
“这些都是我约来看我收蛇的,他们已经求过我好多回了。”
我想也好,人多证人多,他更难弄虚作假了,只是依旧不相信他会收蛇,便揣了嘲弄他的想法,看他如何表演。
他席地而坐,也让我们在他身边几步远的地方坐了,眼睛微闭,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我仔细听,但听不清念的是啥,就想他是在胡诌。那七八个人和我一样,也屏声静气专注地看着他。他就那样念下去,一如寺院里的和尚坐禅诵经,只是身边少只木鱼。我看了下手表,已经一个多钟头了,便忍不住了。
“蛇咋还不来?”
就有人制止我,左手食指放在嘴上,轻轻地嘘一声。他却纹丝不动,照样不住声地念着,样子极虔诚极专心,渐渐地有了草动,窸窸窣窣的,当是风吹,伸手一试,却无半点凉意。正惶惑着,便见一条菜花蛇吐着信子缓缓爬来,一时众人都惊呆了。
那蛇旁若无人径直朝他爬去,不紧不慢嗞嗞地吐着信子,还偶尔吱吱地叫几声。近了,更近了,就绕着他的身子转圈儿。他这才睁开眼睛,轻轻地伸出右手,那蛇如着了魔法,竟乖乖地往他手上爬,他就捏住蛇的脖颈,不让蛇回过头去,任它往手腕上、胳膊上缠。我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活蛇,只见那蛇一米来长,竹竿般粗,头呈三角形,覆以细鳞,背面呈棕绿色,背中部和两侧有多角形黑斑,腹面黄色,有多数黑斑,头顶有对称的黑斑纹,眼后至口角有一黑带,一双小眼睛闪着寒光。
“我信了。”
“信了?”
他看着我笑。
“我不但会收,还会放,可不是孙悟空使唤芭蕉扇,长了不能再短。”
说着,他便松了手放了那条菜花蛇,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做着推搡动作,那蛇便像中了魔法似的又缓缓爬了回去。先是一阵草动,窸窸窣窣的,后来便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密密匝匝的树林里了。
这时,我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掏出一支烟恭恭敬敬地给他点上,他轻松地抽着烟,吐着一个个烟圈儿,一副自豪骄傲的神态。
深夜里,我强压住激动兴奋的心情,凑着低瓦数灯泡发出的昏黄的光,草写我许诺他的新闻稿子。这时,他进来了,一伸手抢走了我笔下的稿纸,用打火机给点燃了。
“师傅,你……”
不知不觉中,我已称他为师傅了。
“耍耍活罢了,当不得真的!”
他在床上盘腿坐下,笑眯眯地看着我。
“是魔术?是障眼法?”
我又疑惑了。
“都不是。”
“那是咋回事?”
“很简单,说白了就没意思了。”
我越发觉得那么的神秘莫测,就赶紧掏出烟来递给他,又给他点上火,便软缠硬磨非让他讲出个中道理不可,他只是笑着,不肯讲,我死磨嘴皮说了许多恳求他的好话,他才拍一下我的肩膀,发了话:“你呀你,真着迷了!好,明早跟我再上山去,算我告诉你。”
我受宠若惊,真想跪下去给他磕三个响头,但碍于身份面子,只好强忍着没那样做。
翌日清晨,他又领着我上了那座山岗。他拿根竹竿,一边拨草一边朝林子里走,还不时地停下来仔细地听着什么。
林子里很静,偶有几声鸟鸣,露水很重,不一会儿便打湿了鞋和裤管。正走着,他突然蹲下身,也示意我蹲下,他轻轻地拨开一丛草,指给我看,只见一条菜花蛇吐着信子,静静地伏在一棵树下,肚子一鼓一鼓的,我有些害怕,他却摁住我的肩膀,不让我说话。就那样看着,一动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出,便有吱吱声由远到近由小到大地响过来。不一会儿,又见一条菜花蛇缓缓爬来,近了,更近了,就绕着先前那条转圈儿。后来,两条蛇开始嬉戏,碰碰头,摆摆尾,很是亲昵,再后来,便绞作一堆,如搓麻绳一般。
他这才拉了我悄然离开,山岗上,我俩坐了,各点支烟吸着。
“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不过,我不懂你的意思。”
“先前那只是母的,后来的那条是公的,懂了吗?”
“你是说交配?可不好,听人说,见了蛇交配会遭大难的!”
他笑了笑,喷出浓浓的烟雾。
“你也迷信?”
我的脸顿时就红了。
“回去吧,我已经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了。”
“你没教我咒语,没教我咋收咋放,没教我注意事项啊!”
“你还不明白?算我没说!”
他不管我径直朝山下走去,我愣了半晌,悟不出个头头道道,待回到山下的小店里,他已不知去向了。
我觉得他糊弄了我,恼得很!又一想,如此绝技,岂能随便传于路人?便怏然离开了小店。
后来的日子里我反复琢磨,走路想,吃饭想,解手想,连做梦都想。冥冥中哪位神灵点化了我,竟让我幡然大悟,豁然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便实践,果然灵验,头回就收到了一条菜花蛇。只是收那条蛇时,我的心情格外紧张,手在不停地发抖,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了,以至于捏住那蛇的脖子就不肯松手,直到它气绝魂散。
成功之后,我却异常的惧怕,想这是玩命的把戏,便不想再干了,更不愿让人知道。
我是被招聘到市报社的,合同期满,正值机构改革压缩编制,便被辞退回家,一时没了事干,业余投稿又糊不了口,左思右想,没了出路便四处游荡表演起收蛇来,吃了,喝了,倒也能落几个余钱。
那日,我又赶了个集市,在一僻静靠山处寻了个地盘,聚了几十个想看热闹的人,我给他们现场表演“收蛇”绝活。
我让观众围成了大个半圆,只留下蛇的入口。我席地而坐,学着那位蛇仙师傅的姿势,两眼微闭,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耳朵里便有吱吱声,知是蛇来,料定成功,不想吱吱声由小变大便又朝右边的方向响去,心想不好,睁了眼看,那蛇已无影无踪,我就又静坐默念,极尽耐性,却再也不灵了,时间一长,观众中已有人打口哨喝倒彩,心就虚了一多半,口里虽还在念着,眼睛却斜视着,瞅准了右边一条小路,忽然起身拔腿就跑,如飞一般,把一片叫骂声远远地甩在身后。
一口气跑出半里地,咽喉起火,眼冒金星,正欲歇下,忽见一位老者坐在当路,右手腕上缠着一条菜花蛇冲着我哈哈大笑。啊,原来是蛇仙!
“师傅!”
我慌忙爬扑上去打躬作揖。
“谁是你师傅?”
他却收住笑,变成了包公脸。
“知道场子是怎么黄的吗?”
“我班门弄斧,得罪了师傅!”
“知道就好,坐下。”
我便在他身边坐了,掏出烟递给他一支,他放了那蛇,点了烟吸起来,我却不敢吸。
“听着,鬼娃,你再摆场子,我还搅和,哪碰上哪搅和!”
“师傅,大路朝天,人各一边,你……”
他使劲吸了口烟,喷出浓浓的烟雾。
“怪我一时卖弄,叫你鬼娃琢磨去了,只是这雕虫小技,玩一玩凑个热闹也还可以,拿了谋钱财、混肚皮,把它作为立身之本,却是不行的!”
我静静地听着,没敢再抢白。
“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即便是弄蛇,也要于人于己有益。凭了一点小聪明,拿这小技招摇撞骗糊弄山民的血汗钱,算啥本事?”
我终于忍不住了。
“那你说,我干啥,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已经把话说清楚了,走吧,别罗嗦了!”
我便起身欲走。
“等等,把那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
我一时未得其解。
他便翻我的兜将我的一个装了一种液体的小瓶子搜了去。
“鬼娃,鬼呀!”
从此,我与这位蛇仙师傅再未谋面,我不敢再玩那收蛇的把戏了,只好整日待在家里坐吃山空。后来,上面号召发展特种养殖,我就凭了蛇仙师傅传给我的绝招办了养蛇场,一时就有市、县、乡三级领导纷纷前来参观,并拨给我十万元发展基金,使我成了远近闻名的养蛇专业户。
我感念蛇仙的真传,便托了人打听他的下落。有得了消息的人对我说,他在四乡相继办起自营医疗站,他的手艺不能糊口了,便回了家深居简出,忽有一日,数百条蛇围了他的屋子,待乡邻们豁了命救出他时,他身子已经肿得滚圆气绝多时了,我便想起了他从我身上搜去的那个小瓶子,那里边装着我从好多条正在发情的雌性蛇身上弄来的分泌物,许是那小瓶子破了,或者是掉了瓶塞,才引来了数百条蛇围攻,惨遭杀身之祸。
听到师傅竟然落到这个下场,我惊恐不已,回去就把所养的上千条蛇全都放归了山林,放弃了养蛇专业户的营生。我想,我的这个举动,蛇仙师傅一定会在天堂看到的,他的在天之灵该会得到些许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