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黑夜。
倾盆大雨。
他披着灰色的雨衣,骑着灰色的摩托车,在雨中疾驶着。
车灯开了,照着前方的路。
而光线能及之处,不过是入串珠般从天而降的雨水。
他不管不顾,一心只想赶回家去。
——这样的一个深夜,这样的一场大雨,任谁都会急着往家赶。
尽管穿着雨衣,但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
湿气钻进肌肤,他不由觉得浑身都浸着凉意。
赶到家里,脱掉湿漉漉的衣服,用干毛巾擦拭身子,然后滚到床上,舒舒服服地钻进被窝里……
他的脑子里一直这么想着。
有了这样的想法,他的心里才会滋润一些,身上也似乎暖和了一些。
当然,他因渴求,行驶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前方有红绿灯。
是一个十字路口。
而路口处,有一束车灯光。
看了看车灯光,他知道前方很有可能发生什么车祸了。
车速很快,而前方亮起的是绿灯,他很快穿过十字路口,没有停下来,看个究竟。
只在车路过的时候,他轻瞥了一眼。
是一辆摩托车,好像与他骑着的款式是一样的,连车身的颜色都一样。
倒地的摩托车上趴着一个穿着雨衣的人。
看不清脸色,看不清身高,只能从雨衣裹着的人的体型看出,应该是一个男的。
很有可能已经死掉了吧?他这么想道。
路上遇到死人,当然晦气。
尤其是这样的一个深夜,这样的一个大雨天。
他不管不顾,继续开着。
他要赶回家去,躲到温暖的被窝里,让自己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
他现在是一个单身汉。
结过婚,但妻子已经有好几个月不在他的身边了。
他也知道,她离开后,是不可能再回属于他们的那个家了。
有一种人离开后就不会再回来。
她就是那种人。
她爱慕虚荣,厌烦四年的婚姻生活,跟一个有钱却离了婚的男人勾搭在了一起。
她要离开他,投奔向她所渴望的幸福中去。
那天,与今晚同样的深夜,与今晚类似的大雨在下着,她提出了跟他离婚……
骑着车的他,此时想到了妻子,想到了那一晚的场景。
暖意并不多的心里,像是忽然被泼了一盆冰水。
他发狠地加大了油门,在雨中冲刺着。
速度越快,迎来的风和雨越大,他的身体更冷。
如果回到家里,有一个女人等着,那该多好?他这么想道。
一顿不丰盛却热腾腾的饭菜,一个温柔体贴却并不漂亮的女人,一张宽大却并不那么软塌的床,这就是他想要的。
饭菜可以很普通,女人可以很普通,床也可以很普通,家也可以跟很多家庭一样,很平凡,很普通。
但只要有一口这样的饭菜,有一个这样的女人,有一张这样的床,不管家有多普通,都是很温馨的,很暖和的,也是值得他留恋的。
这样的家,在他看来,不再那么普通。
可是,他并没有。
淋着倾盆大雨回到家里,他要面对的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地没有扫,衣服乱丢,冰箱里只有速食品,空气里掺杂着霉味。
床上的被子厚而凉,连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都落满了灰尘。
寂寞,冰冷,充斥着那个家的每一个角落。
这才是他真正的家。
他必须面对这个现实。
前方又出现了一束车灯光。
从车灯光倾斜的角落看,又像是一辆倒了地的摩托车或电动车的。
由于心里冷凉,知道回到家里,自己也徒增伤感,他已经把车速减了下来。
到了那辆倒地的车子旁时,他停了下来。
是一辆摩托车,跟他开着的款式一样。
看不清车身的颜色。
看不到趴在倒地摩托车上的那个身穿雨衣的人的脸。
应该是个男人。
好像已经死了。
又是一起不幸的车祸。
没有肇事者,只有受害者。
这样的一个深夜里,又下着那么大的雨,即便发生了这样的车祸,也不一定能追查出肇事者吧?
这样无人问津地死去,这个人的生命真是悲哀,更可怜。
即便这个人死后变成了鬼,也不一定知道害死了他的人是谁吧?
如果因找不到害了自己的人而不能投胎的话,那么这个鬼就只能永远在人世间孤独地游荡,憋着屈,含着冤,做鬼也没有尽头。
他叹了一口气。
踩上油门,他默默地离开了。
他再一次想起了妻子。
他再一次想起了也是下着那么大的雨,也是那么深的夜的那晚。
她向他摊了牌,对他说出了“离婚”两个字。
“跟你在一起四年,我吃苦耐劳,什么也得不到。”
“你是一个没有用的男人,让我连做女人,都不得女人的快活。”
“没钱,没能力,甚至连男人的能力都没有,作为你的女人,我跟着你,活着有什么意思?”
“这个家里也没有什么,我什么也不要,净身出户。”
“我从你那里也得不到什么,这四年来,你似乎也没有给过我什么。”
“跟你在一块的这四年,真的是我人生的黑暗期。”
“我想,离婚后,我永远也不会回想跟你在一起的这一段日子。”
……
他默默地听着。
神色木然。
整个过程,他只有一个动作。
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水果刀。
他在削苹果。
本来,他是想把苹果削好,给她吃的。
看来,他徒有这一份心意,却不可能真的给她了。
话听到一半,他本想停下削苹果的动作的。
但,这个动作一旦停下,他就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姿势好了。
于是,他只有继续那个动作,只不过削的速度变慢了。
说了好多,她的抱怨结束了。
她叹了一口气,像是终于解脱了。
看了看他,她觉得很是轻松。
没有再说什么,她提着放在身边的那个时尚又新款的包,准备离开了。
而这时,他的眼睛忽然盯紧了那个包。
那个女士款小包,印着“LV”。
它绝不是他买的,也不可能是她买的。
只有可能的是,别人送给她的。
这个敢花大价钱送给她的“别人”,一定与她有着非正常的关系。
“跟你相好的那个男人是谁?”他蕴着怒气,问道。
抬脚刚迈出去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他的责问,她不禁愣了一下。
回过神来后,她很淡然地说道:“一个肯为我花钱的男人。”
“你已经跟别的男人勾搭上了?”
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那个男人能够让我尝到作为女人的快活,他又肯为我花钱,尽管已经结了婚,但我不介意……”
“好不要脸的女人!”
“哼,再不要脸,也比跟你这个无能的男人强。”
不知不觉,车速被他加快了。
也许是心中有着太深的愤怒,他控制不住了自己。
风和雨拍打着他戴着的头盔,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了。
但他不管不顾,继续疯狂地疾驶着。
前方又出现了一束车灯光。
看那车灯光倾斜的角度,应该是车子倒地了。
应该是摩托车,摩托车上趴着一个身穿雨衣的人。
管这个人是谁呢,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他漠视地离开,继续在大雨的深夜里冲刺。
前方又出现了一束车灯光。
倒地的车子,不知道车子上有没有趴着一个穿着雨衣的死人。
他依然无视地扬长而飞奔离去。
可是,前方又出现了一束车灯光。
这次是在红绿灯下。
依然是倒地的车子,依然有可能有一个死人趴在车子上。
这一路遇到的车祸太多了吧?真是晦气。
自己千万别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否则,连一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可是,虽然这么想,他依然没有减车速,继续在路上狂奔着。
他很愤怒地将削好的苹果砸在地上。
然后,他紧攥着水果刀,三两步冲到了她的身边。
手中的水果刀,带着他胸腔里燃烧着的愤怒之火,插进了她的腹部。
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忽然觉得腹部袭来一阵冰凉。
接着,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待到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她已经被他捅了十几刀。
刀刀深插腹部。
她睁大了难以置信的眼睛看着他。
她看到了一个魔鬼。
一个面目狰狞,贪婪地啃噬着她的生命的魔鬼。
疼痛撕心裂肺地从腹部传来。
她痛苦又无力地呻吟了几声。
然后,她控制不住地,倒了地。
而魔鬼依然紧追不舍。
魔鬼骑在她的身上,继续挥舞着手中的刀子。
她的头,她的脖子,她的胸部,她的双臂,她的肠胃,她的双腿,……
没有一处不被刀子捅过,没有一处不在流血。
她很快失去了意识。
魔鬼已经啃噬了她的生命,却依然贪婪地捅着她的肉体。
面目全非,千疮百孔,血流一地。
又一次遇到了一束车灯光。
这已经不知是第多少次了。
怎么可能会遇到那么多车祸呢?
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这时的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
他已经在路上骑了很久,却依然没有冲破黑暗,到自己的家里。
他敢肯定自己没有在路上绕圈子,也没有在同一条路上经过很多次。
可是,他为什么到不了家呢?
难道……
他想起了自己做过的一场噩梦。
妻子跟他睡在一起。
躺在床上的他虽然已经睡着,但依然有意识。
他很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很想动一动,却也怎么动不了。
而她爱抚着他的胸膛。
他能感觉到,她一直是一只胳膊支着头,一只手爱抚着他,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着沉睡了似的他。
忽然,她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出了一句话。
一句很普通,却让他顿时心凉的话。
他强迫自己,从睡梦中醒了来。
四周的黑让他知道,当时是半夜。
他不惧黑夜,只穿着睡衣,便径直走到了与厨房相邻的储物间。
储物间的门上着一把锁。
几个月前,他已经把锁的钥匙故意弄丢了。
他找到一个铁物,砸了那把锁。
进了储物间,他开了灯,走到了摆在房间里面的那个横放着的窄而长的柜子处。
他又用铁物砸开柜子的木板。
扒开碎了的木板,出现的是干燥的泥土。
泥土掺了很多的干燥剂。
泥土上散发着除臭剂的刺鼻之气。
他拨开泥土,拨出了一堆白骨。
他将白骨用铁物敲碎,放进了黑色的塑料袋里。
然后,他提着黑色的塑料袋,骑上摩托车,来到了市郊。
他把黑色的塑料袋打开,将碎了的白骨扔进了一处河流里。
天亮的时候,他回到了家里。
用了大半天,他把储物间柜子里的泥土弄出了家,撒在了一个公园里。
事情做到了这里,他基本上就跟那个被他杀害了的妻子撇清了关系。
家里只有他,不再有她,连死了的她留下的一点东西都没有。
处理掉了属于她的一切,这个家,就是只有他一个人的家了。
没有她的存在,也许自己就不再会做噩梦了。他这么想道。
这是他对自己的安慰。
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他又做了一个噩梦。
噩梦中,没有妻子的身影,却只有她的声音。
“你既然把我清理干净了,为什么不把我的包也还给我?”
她只说了这句话。
噩梦中,她一直在重复着这句话。
他一开始并没有理会。
但后来,他不胜其烦,决定把包还给她。
而她的那个包经过了几个月的消失匿迹,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被他找到呢?
于是,他翻箱倒柜。
折腾了几天后,他终于在靠墙的沙发下找到了那个时尚又新款的LV包。
找到了的时候,是一个深夜。
他趁着夜色,骑着摩托车,带着包,去了市郊。
去的时候,天已经下雨了。
他穿上了雨衣。
到了半路,雨下得很大了。
到了那条河流处,雨已经变得倾盆。
他想也没想,便把包扔进里河流里。
然后,他开始返程。
他猛然惊觉,自己现在就是从市郊的那条河流处折身而回的。
去的时候,路上一片黑,回的时候,路上一片黑。
尽管拐到了柏油路上,但没有路灯光。
他一直在黑暗中穿行。
可是,他一直身处黑暗中,骑了那么久,依然看不到希望。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前方又出现了了一束车灯光。
车是倒地的,应该会有一个死人趴在车子上。
他不管不顾,漠视地疾驶而去。
而刚从车祸处飞奔而去,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一个奇特又恐怖的猜想侵占了他的心头。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
他欺骗着自己,不让自己去相信那个猜想。
可是,前方又出现了了一束车灯光……
如果是事实,只有去面对。
他逼着自己,在那束车灯光旁,停了车。
他走了过去。
嗯,不错,依然是跟他的摩托车同一款的摩托车,依然是有一个穿着灰色雨衣的人趴在车子上,好像是死了。
——他要知道这个死人是谁。
他用脚踢了踢那个死人的肩部。
死人翻转了身子,露出来的脸被倾盆大雨狠狠地砸着。
尽管光线很暗,但他还是认出了那个死者。
死者脸部的轮廓,与他的一模一样。
恐惧袭击了他的心头。
他不敢相信这个可怕又没法理解的事实。
——他不是活得好好的么?怎么可能会死了?
他踉踉跄跄地退回到自己的摩托车旁,骑上后,立即加大油门,疯狂地奔驰着。
又遇到了一束车灯光。
为了证明自己看到的是错的,自己的猜想也是错的,他停了下来。
走到那束车灯光旁,他踢翻趴在车子上的那个死人。
他看到的依然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骑上摩托车,继续狂奔。
又遇到了一束车灯光。
下车后,他再一次去看究竟。
他看到的依然是一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
骑上摩托车,恐惧几乎变成了实体,狠狠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脑海里忽然生出了噩梦中她所说过的那句话。
也许,那句话已经变成事实了。
这么想着,他竟发觉前方的路上有一个人撑着一把伞在行走着。
这么黑的夜里,这么大的雨,怎么可能会有人?
而他的心头却也升起了一丝希望。
——这是他在路上遇到的唯一的一个不同。
——那个撑着伞的人的出现,也许能救了他。
他减缓了车速。
车子慢慢地靠近了那个人。
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
长发,身材高挑,身影消瘦。
他按响了喇叭。
但那女人似乎没有听见,并没有回头。
怎么可能听不见呢?雨声再大,也没有车的喇叭发出的声音大。
他又按了一次。
她依然自顾自地走着,没有回头。
他决定开到她的前面去,挡住她的路。
这么想了,他也这么做了。
将车横在了她的面前,她停了脚步。
他却并没有立即看清她的脸。
雨伞挡着了她的上半身。
“那么黑的夜,雨又下得那么大,我载你一程吧?”他冲着她大声说道。
没有回答。
“你要去哪里?我可以带你去。”他继续说道。
依然没有回答。
他以为她是害怕自己是坏人,不放心他。
于是,他接着说道:“你放心好了,我并不是什么坏人。我只不过……路过这里,看到你孤零零地走在雨中……”
没有回答。
“不愿意就算了。”他叹了一口气。“路上要小心,我先走了。”
说罢,他将摩托车让开了道,准备离开。
“等一下!”
那女人突然说了话。
听到这个声音,他先是一喜,之后不由得一惊。
这声音……好熟悉?!
“我让你带我回家,你愿意么?”
声音再次传来。
他惊恐地看向了她。
雨伞被抬高,露出了她的脸。
果然是她!
就是她,被他乱刀捅死的妻子!
他立即猛踩油门,让摩托车冲入黑夜里。
可是,由于车速太猛,他的身体因慌张而在颤抖,所以他并没有稳住车子。
速度过快的车子带着人,冲向了死亡。
摩托车倒在了地上。
紧握车把的他趴在了车子上。
他并没有立即死去。
但五脏六腑像是被搅碎了一般,他只有疼痛,还有无力感。
她迈着碎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你死亡。”
“你的死亡还不会到此结束,也许,永远都不会结束。”
“只要你不肯带我回家,你还会一次又一次地死去。”
“因为我在你的身上下了咒。”
“你在路上应该看到了很多次死去的自己吧?”
“下一个你还会骑着摩托车,行驶在这样的一条路上,看到很多次死去的自己,直到遇到我……遇到我后,要么继续死去,要么我给你的这个咒会彻底消失。”
“看来,后一种可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了。”
“你不会带我回家的。”
“也就是说,你身上的咒将一直存在,你会一而再地死去,重复着这种死亡的过程。”
“再见,下一个你。”
说罢,她便走开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消失于这个黑夜里。
他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了。
在即将死去的时候,他想到了那次噩梦中,她说过的那句话——
“你将一次又一次地骑着摩托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却怎么也到达不了这个家。”
夜的黑还是那么浓厚。
雨倾盆地下着。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