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执念
荒凉孤寂的罗布泊,风在嶙峋怪石间悄然流动,发出如泣如咽的声音,初到此地之人难免生出沧海桑田之叹。
摄影师徐杰造访此地的目的是寻找太陽墓,四十年前考古学家在孔雀河古道北岸发现了数十座奇异的墓穴,每座墓穴都用圆木围成,外围用一尺多高的木桩排列成放射状,远远看去就像数十个连绵的太陽。
三千多年前,孔雀河沿岸曾爆发过一场诸王叛乱,楼兰王派出一支军队镇压,其中有十几位来自同一家族的勇士,这个家族的徽章正是太陽。那是一场空前惨烈的战斗,数十名勇士悉数阵亡,楼兰王就在此地以他们的家徽建造了数十座太陽墓,以彰其忠烈。
这份学术文章引起了一阵探索西域的热潮,徐杰也是趁着这股热潮,准备拍摄一组西域题材的照片,届时一定会观者如潮。
连日的旅行虽然辛苦,但一想到丰硕的果实,徐杰也就释然了。
徐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用远焦相机拍下太陽墓的照片,心情澎湃不已,他跟向导王辉商量说,自己打算再走近一点,多拍些照片。王辉说,可能要明天早上才能抵达。
来此之前,徐杰跟旅行社闹了一场不愉快,一气之下决定自己进罗布泊,在敦煌街头徘徊的时候认识了王辉,也算是场奇遇。
吉普车是王辉的,他收费不高,一天才一百块,当然油费和伙食费要另算。
上路之后,王辉问:“徐先生,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徐杰看向车窗外:“我做了这么些年自由摄影师,却没拿过一次像样的奖,我很想拿一次奖,这大概就是佛家说的执著心吧!”
“执著心。”王辉重复道,“说起来,我哥哥和您倒是一类人……徐先生,你相信轮回转世吗?”
“我是无神论者,不过我听说过一些国外的新闻,据说有个越南的五岁小孩有一天突然说自己是几十年前阵亡的美军士兵,说得头头是道,更玄乎的是,从未接触过英语的他突然间能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有些事你真的不得不信!”
“对对,我哥哥的情况和这差不多,他有一天突然说自己是楼兰勇士。”
“楼兰勇士?”徐杰来了兴趣。
王辉说,他的哥哥跟他一样,也是一名向导。几年前他载着几个外国游客去参观太陽墓,去的时候天已经晚了,便在那里过了一夜,当天晚上他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回来之后整个人就不对劲了。
他说自己的前世正是太陽家族的一名勇士,他和自己的兄弟父辈一同丧命在那场平反的战争中,他是背部中箭而死的。
按照当时的习俗,只有懦弱的逃兵才会有这样的死法,所以没有资格获得勇士的荣誉,被一同葬进太陽墓中。
实际上他是为了保护一个兄弟才被杀死的,被保护的人也战死了,于是真相湮没尘埃,在当时的氛围下,不可能有人站出来为一个冠上懦夫之名的人辩护。
听完之后,徐杰问:“他是什么时候疯的?”“去年!”
那篇学术文章发表在前年,徐杰于是得出一个结论:“他或许是在哪里读到过关于太陽墓的文章,无形中受到了暗示。”
“医生也是这样说的,可是他谁的话也不肯听,后来我们只好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不久前我还去看了他一次……”王辉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又说,“这世上许多事情,用科学不一定能解释通,有时候我就想,也许我哥哥并没有疯,他说的未必不是真的。”
“疯子的话千万不能细想,不然你也会陷进去。”
徐杰随口敷衍的话惹得王辉一脸不快,他赶紧道了歉,王辉说了句没关系,没再就此话题聊下去。
二、迷失
两人在距离太陽墓五十公里左右的地方扎营生火,周围是一片黑天幕地,火上烤的风干羊腿滋滋作响,发出诱人的香气。
两人吃过东西准备休息,于是各自取出睡袋,人睡在地上,脑袋塞在车下面,这样可以遮蔽风沙,这些天他们都是这样过夜的。
照片的事情揪着徐杰的心,他久久无法入睡,四周一片漆黑,突然,天空中有一道奇异的蓝紫色光线,像雾一样飘动着,像一个舞蹈的幽灵。
徐杰连忙爬起来,囫囵穿上衣服,拿起相机,刚举起来要拍摄的时候,那束光却消失不见了。他从旅游杂志上读到过,那东西叫沙漠虹,是极为罕见的地质现象,含磷的沙砾相互摩擦,释放出磷火。
徐杰举着相机,听着风的声音,不久那道磷火又一次出现,只是被什么挡住了,可能是块巨石。
于是他追过去,磷火在空中飘着,像一条丝带,徐杰一路追赶,当他终于拍下沙漠虹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嶙峋怪石中,他一阵恐慌,脑海中浮现出“魔鬼城”三个字。
“王辉!”他大喊着,可是却没有回应,徐杰在迷宫似的魔鬼城中乱撞,入耳的风声像鬼怪的呓语,突然间,他听见“铮”的一声,清如金玉,颤如龙吟,像是琵琶的声音。
不知道转了多久,徐杰身上越来越冷,一个东西把他绊倒在地,用手一摸,竟是一截人的胫骨!那是一具士兵的骸骨,身上依旧穿着甲胄,这时耳畔的琵琶声突然低迷了下去,像一根快断掉的细丝飘向天际,然后四弦一声,宛如裂帛,似乎有一扇无形的大门被打开,无数妖魔在狂乱纷杂的琴声中乱舞。
徐杰听见了刀兵声、马嘶声、喊杀声,周围地上的小石子颤动起来,好像有两支军队正在短兵相接,作殊死搏斗,徐杰惊恐不已,把身子缩成一团,颤抖不已。
一束光照在徐杰的眼睑上,他发现自己倒在地上,天已经亮了,四周的怪石上刻着岩画,那上面穿着西域服装的军队正在交战,战场后方是一座城池,城池内部藏着一座巨大的黑洞,里面不断伸出漆黑的触手似的东西,看得人脊背生寒。
“徐先生,徐先生!”外面传来王辉的呼喊声,徐杰激动起来:“我在这儿!”
“别动,一步也不要动,我现在来找你,你身边有没有什么能敲出声音的东西?”
“敲出声音的东西……”徐杰环顾四周,目光落向地上那具枯骨,“有的!”
“每隔三秒敲一次,不要停,好吗?”
“我明白了!”
徐杰拾起一截臂骨,在铠甲上敲了下去,中空的铠甲发出清脆的声音,他一直敲打了半个小时,王辉终于出现在面前。
平静下来后,徐杰向王辉连声道谢,然后说昨晚,自己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然后又指给他看石头上的岩画,王辉望着岩画沉吟着:“难道那是真的?”
“什么?”
“据说当年孔雀河畔曾经出现一个巨大的天坑,里面藏着一些不可名状的事物,下去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后来一个贵族命人把它填了起来,并在上面筑城。这座城池,七十年里居然叛乱了二十多次,楼兰王认为城下面藏着妖邪,于是派兵镇压,也就是太陽勇士牺牲的那一役,那是一场血腥的战斗,破城之后城里的男女老少都没有逃过一劫,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被放过。”
王辉的手指滑向那个黑洞。
“其实太陽墓不仅仅是为了掩埋忠骨,更是为了镇压这东西,当年修造它的时候有密教高僧参与其中,它的图形本身就蕴藏着能量,十三座墓绵延成一体,形成一道屏障,阻止里面的东西出来!”
徐杰错愕地望着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哥哥告诉我的。”
细想之下,这件事颇为离奇,这幅岩画还没有被考古学家发现,他的哥哥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徐杰猜测道,或许当年他哥哥也无意中闯进过这里,潜意识里把自己看到的岩画当成了记忆。
王辉笑了笑:“有些事情科学又未必解释得通,就比如昨晚把你引进魔鬼城的那束光,你难道不觉得是它带你进来的吗?”
“对,还有琵琶声!”
如果说那是风吹过岩隙发出的声音,恐怕连徐杰自己都不能信服,这一连串事件太诡异,已经超越了常识。这世上最大的恐惧莫过于未知,徐杰胆战心惊地问:“你哥哥当年也听过这些声音吗?”
“听过,他还听到军队打仗的声音……”
徐杰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我要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三、走不掉
徐杰坚持要离开,王辉怎么劝都劝不住,情急之下,王辉一把拔下了吉普车的车钥匙。
徐杰急道:“这地方不太对劲,我还有家,有老婆和孩子,我不能冒这种险,把钥匙给我。”
王辉嘴角浮现出一丝异样的狞笑:“不管你愿不愿意,你今天必须去太陽墓!”
“轮不到你命令我!”徐杰伸手揪住他的衣领,王辉的衣服下面露出一件蓝白相间的衣服,那应该是精神病院的病号服。
可怕的真相冲击得徐杰一阵眩晕,“你……你所谓的哥哥是你杜撰出来的,那个人就是你!”
“你猜对了!”王辉掏出一把匕首,徐杰试图反抗,但他的动作很快,匕首尖又快又准地刺进了徐杰的大腿,他发出一声惨叫。
“开车,去太陽墓!”
徐杰哆哆嗦嗦地接过钥匙,发动汽车:“我把你送去,你能不能不伤害我?”
王辉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云翳,他重复了一遍:“开车!”
和疯子同行,这一路徐杰都提心吊胆,车在戈壁滩上行驶了三个小时,太陽墓渐渐出现在眼前。
王辉拔下车钥匙,命令徐杰下车,然后用匕首抵住他的后背,命令他走在前面。
“我已经把你带到这了,你还想做什么?”
“我需要你才能进去。”
不祥的预感慑住了徐杰的心,他试图反抗,却被重重推了一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当距离它只有十几米远的时候,一缕怪风扬起,霎时飞沙走石,四周变得天昏地暗。
“这……这是怎么回事?”
“是那道屏障在发挥作用,里面的东西出不来,外面的自然也进不去。”所以王辉需要徐杰来充当盾牌。
两人顶着狂风艰难跋涉,风沙越发喧嚣起来,狂风中隐隐传来刀兵声,好像有一支无形的军队在阻挠他们,徐杰恐惧起来,不敢再往前挪动一步。
“快走!”王辉粗暴地踢在他的小腿上,“拖得越久情况越糟!”
风中夹杂的小石子像子弹般呼啸而过,徐杰睁不开眼睛,几乎是趴在地上前进,为了对抗风的阻力不得不把身体向一边倾斜,每前进一步都艰难无比。
他听见一阵喃喃吟诵的声音,像是某种久已失传的语言,声音中透着一种信徒般的虔诚与笃定,那是王辉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风沙止息下来,陽光灿烂纯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徐杰的羽绒服被撕开了许多道口子,右臂被石子打得生疼。
“终于回到这里了!”王辉感慨万分地环顾着四周,脸上写满喜悦。
“你满足了吧,现在我可以走了吗?”徐杰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还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你。”说着,王辉将匕首扔在徐杰脚边,“用这把刀杀死我,然后埋掉我!”
“你疯了!”
“这是我的归宿,我晚了三千年,终于回来了!”说着,王辉张开双臂。
“不可理喻!”徐杰怕他行凶或者自残,于是捡起匕首,愤然地朝吉普车走去。
“喂!”王辉叫住他,他手里捏着车钥匙,然后张开嘴,把车钥匙放在舌头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咽进了肚子。
徐杰错愕地瞪大眼睛,徒步穿越这片戈壁滩,无异于自杀。
徐杰试图劝说他:“我相信你是三千年前的勇士,但楼兰已经不存在了,这世上没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你不要想不开!”
王辉露出嘲弄的笑,没有回答。
“就算不为自己,你也想想你的家人!”
“我的家人,他们就在这里,来呀,杀了我,从我肚子里拿走钥匙。”
“疯了!疯了!”
“这里只有你和我,谁也不会看见!你不是想出名吗?等你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你的朋友,你一定会出大名的!”
王辉的话语像毒蛇吐信般引诱着徐杰,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用双手握住了徐杰的右手,而后者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
“来呀!让我像勇士一样死去!”徐杰的手抖了一下,回过神来,那把锋利的刀已经刺进了王辉的腹部,只是并不深。
王辉扭曲的脸上绽放出甜蜜的笑,他握紧徐杰的右手,将匕首更深地刺透自己的腑脏,匕首穿透血肉的触感让徐杰几近疯癫:“不!”
尾声
回敦煌的一路,徐杰精神恍惚,他把吉普车丢弃在路边,跑到招待所,疯了一样地洗手,镜子里的自己两眼深陷,胡子拉茬,就像被放逐许久的囚犯一样。
徐杰倒头大睡了一整天,醒来的时候,精神总算平复些许,相机里还存着几张王辉死时的照片,天知道是什么卑鄙的念头促使他拍下这些的,或许他心里真的想过,回去之后把这件事告诉媒体。
可是,当他检查的时候却发现,照片出现了严重的曝光,画面中的王辉就好像躺在一颗炽烈的太陽上,这些照片应该是不可能用了。
徐杰在敦煌逗留了几天,突然想去精神病院看看,他自称是某报的记者,被一名医生带进王辉曾经呆过的病房,墙上刻满了大漠、古城、骄陽、绿洲和手持弯刀的勇士,就像一副波澜壮观的历史画卷。
“当时给他治疗的人就是我,这个病人自称是三千年前的楼兰勇士,思维倒是很清晰敏锐,我为了驳倒他的谬论去查了一些史料,出乎意料的是,他说的许多事和史实相差无几。”医生说。
“那你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吗?”
医生苦笑一声:“就算他说的都是真的,按照我的专业知识和诊断流程,也只能在他的病历上写上‘精神分裂’四个字!”
徐杰又朝壁画看去,精神病院为了防止病人自残,连餐具都是塑料的,王辉是怎么画下这些画的。
当他发现墙上干涸的血迹时,突然有了答案,他是用指甲刻的,难以想象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王辉借着走廊里的微光,用颤抖的手,一点点刻下这些。
这是何等强烈的执念!
“他是怎么逃出去的?”徐杰问。
医生说,他有个亲弟弟,经常来看望他,那一天他就在这个屋子里勒死了自己的弟弟,穿着他的衣服堂而皇之地走出大门,还开走了他的吉普车,等医护人员发现的时候已经不知所踪。
“他弟弟对他一向很好,可他为了逃跑居然做出这种事情。”医生惋惜地说,“到底是什么在吸引着他呢?”
徐杰道了声谢,离开精神病院,敦煌街头突然刮起一阵风沙,路上行人纷纷逃避,徐杰站在风中想着。
这风,大概是从戈壁滩吹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