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提着行李箱一个健步跨进火车,拿着票找到了位子坐下,看起了窗外的风景。
我要去的是山里,所谓山里,自然就是那种乍看之下破破烂烂,其实真的就是破破烂烂的地方。
不过我不懂的是,我这次到贫困山区支教,竟然教的是一群大学生。
贫困山区还有大学生,而且他们上的大学还要人支教,我觉着吧,这大学,实在是没什么前途。
火车到是到了,可我也就只能在山脚看看这山上的风光无限好,毕竟,火车不带送上山的。
不过身为一个志向高远的志愿者,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山里虽穷,但风景与环境,却都要比城市好得多,这座山叫做红谷山,虽然我走了一路并没有看见什么风景符合这名字的寓意,但我也不怎么在意。
红谷山是一座还未有人染指过的山,有着纯天然的动人,鸟鸣绕林,林木苍翠,我望着沿路缤纷的小花,不禁庆幸这座山还没成为景点一类的地方,变得死板生硬,遍地狼藉。
不过也就是因为这样,这里才会这么穷吧。
半小时的山路过后,我来到了我要支教的红谷大学前,却有些出我意料。
这座大学并不想我想象的那样破旧不堪,反倒是比我见过的一些大学要高大上不少。
这么穷的山区竟然有钱修这个,不过也好,总归不是用来开放煤矿木材,也不会对这座幽静的大山造成什么影响。
只是我想不通,这四层高的楼,我当时在山下怎么就没看见呢?
我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周围还不到半楼高的树,有些迟疑地走进了这座大学。
这座大学跟这片山林一样,清幽得堪比古代隐居的仙神所居的地方,要不是不远处的教室里人头攒动,我还真以为我到了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我朝那个教室走去,想找个老师问问教师宿舍在哪,可到了教室,我才发现,那个教室里只有一个人,正在黑板上写着一道道我最讨厌的高数公式,而教室里的桌椅上,只有在斜陽照射下透入教室的树影。
奇了怪了,我最近视力又加深了?
“那个,你是这的老师吗?”
那个男人点了点头,还是自顾自地写着高数公式。
“那你知道,教师宿舍在哪吗?”
那个男人又点了点头,还是自顾自地写着高数公式。
你非得让我说你带我去你才知道吗!
我有些恼火,不过既然人家在这呆着久,我又只看见他这么一个能给我带路的,再火也得憋着不是。
“那你能带我去教师宿舍吗?我是新来的支教老师。”
那个男人听我这么说,这才停下笔来回过头,我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提着只塞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游戏机的行李走近一看。
哟,长得还不赖。
“跟我走吧。”
那个男人把笔放到讲台桌上,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径直走出了门,我急忙提着行李就跑到他身后,深深地担忧他那两条大长腿把我给甩没影了。
可惜是个冰块脸,听说现在这样的男人特别受欢迎,真不明白那些个花痴是怎么想的,看着跟块木头似的,还不如去看大树呢。
更何况他就那么一个人在教室里拼命写写写,现在回想起来,我只觉得背后一阵阵的凉。
大白天的陰风四起,这是要逆天啊。
【二】
果然,我身为女人的第六感是没错的,在我跨进宿舍的后一秒。
暴雨就来了。
难怪我刚才觉着背后一阵凉呢。
我估摸着,可能老天爷是想着给我接风洗尘,不过这雨大得啊,不要说洗尘,洗个泥石流出来都绰绰有余啊。
“诶,你们这大学这么高大上,谁建的啊?”
由于暴雨的突袭,那个男人看了看布满雨痕的玻璃窗,便毫不拘礼地一屁股坐在了屋里的唯一一张床上,依旧面瘫无语,不知道还以为他凭空消失了。
“我爸。”
“哦。”
我点了点头,难得他金口又开了,我自然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匆匆地把行礼放好之后便坐在了床边的木椅上,好奇地看着他那一张没有表情的帅脸。
虽然没表情,但还是挺耐看的。
“你爸为什么要在这建大学啊,招得到生源吗?我看着这好像都没什么人啊。”
那男人无神的眼睛突然一睁,却又立马恢复了原样,站起身来背对着我,把手放进了黑色长大衣的口袋里。
“因为红谷。”
我看着他不正常的举动,起身走到他的身前,抬起头来望着他那张陰冷的脸,觉得心里有些发毛,但还是不禁问道。
“你说什么?”
那男人伸出手一掌把我的脸推开,转身朝门口走去,在握住了门把时停顿了一下。
“我劝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的好,知道得太多的人,向来没有什么好下场。还有,我叫齐冕,是这里的高数老师,就住在你的隔壁,有事自己来找我。明天就是学生返校日,你最好准备准备,想想你的第一节课要讲些什么。”
说完,他便拉开门,我透过玻璃窗,看见雨幕里的那一抹黑朝右移去。
他竟然能说这么多话,真不容易……
话说一个高冷的人!会推人脸吗!
看来又是一个外表高冷内心狂热的人,就让我杨千千来挖掘他成为一个逗比的潜质!
话又说回来了,他说的话,想让人不去琢磨都难。
红谷,到底是什么?
看来这座大学,一定不简单。
我在床边坐下,开始打量起了这间宿舍。
墙上挂着夏日必备的空调,床上铺着黑白色调的空调被,边上还有一张不小的书桌,床的另一边也有一个漆成黑色的衣柜,不得不说,除了没有可以娱乐的东西之外,这里的条件还是不错的。
看来齐冕这家伙是个富二代啊,可我还是不懂,他爸到底为什么要把大学建在这种地方,更何况他既然有钱,又为什么这里的老师要考支教而来,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给贡献出来了。
我越想越是想不通,倒在床上开了空调,按下床边的按钮熄了灯,便在一身爬山带来的倦意下睡了过去。
【三】
来红谷大学的第二天,我一早起床,便听见了外边不小的动静,再一看我那早就没了信号的手机。
我的妈!八点了!我这可是八点十分就要上课了啊!
我急忙掀开空调被穿好了衣服,回头给了我那空调一个依依不舍的眼神,便抱着我的解剖书跑了出去。
没错,我是一个教解剖学的老师。
几个来得晚的新生也陆陆续续地收拾好东西从宿舍走了进来,我抢在一个长发女生的前头跑进教室,站在讲台桌前理了理我那蘑菇头。
我往下一看,教室里的十大排桌全都满位,吓得我差点把手里的书给丢了。
我以前虽说也是在大学里工作,可我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啊!
没想到,这家大学的学生对解剖学还真是热衷……
我在一片寂静里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喉咙,把书放到了讲台桌上。
“大家好,我是红谷大学新来的解剖学老师,我叫杨千千,请大家多多指教。”
眼看着下面还是一片寂静,我望着那些盯着我的眼神,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翻滚。
为什么,他们的眼神,看起来那么吓人。
“老师,请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天旋地转间,不知道哪个角落传出一个声音,我扶着额晃了晃头,翻开书开始讲课。
学了这么多年解剖,我都没怕过尸体,没想到今天竟然被自己的学生给吓到了。
杨千千,你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被狗吃了吗。
讲课的全程寂静无声,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如果不是他们盯着我的黑板,我几乎要以为他们把我当成了空气。一节课罢,我收拾好书在那些学生前走出了这个充满压抑气息的教室,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直到走到校外看见了那不远处的一片红绿交错的林子,我的心里才又满满都是来到山里的新鲜感。
我走近一看,果不其然,我看见的是一片桃林。
粉红的桃子挂在青绿的叶间,满地都是艳陽从枝叶间洒下的斑驳,我抬头看向满树的桃子,随着我脚步的移动,枝叶间的缝隙也不断地变换着,假如那些枝叶与桃子能够变成一片漆黑,那我此时所看到的风景,便成了夜空中近在咫尺的一片繁星。
我刚这么想,下一刻,我的身边就真的成了一片漆黑。
我去!谁在这挖了个大坑啊!
我站起身来摸了摸痛得要命的屁股,看着我所身处的这个至少有三米深的大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等人来救我么,可这深山老林的,我又跑得离学校这么远,谁来救我。
算了,靠人不如靠己,自食其力吧。
我象征性地喊了几声,见果然没有人回应,只好自己琢磨起了出去的办法。
我伸出手试探地抠住土墙,可没想到,我稍稍一用力,整个土坑的外墙便像瀑布一样全都掉了下来,我急忙在一片尘土飞扬之间闭紧了眼,没想到再睁开眼的时候,身边已经成了一片血色的红。
【四】
我伸出手动了动这些坚硬的红土,才发现原来这个坑的坑壁竟然是实打实的石块,只不过这红色的石头,我还是第一次见。
红石之上依旧填着些许褐土,我伸手刚抠了一点,手就红得快滴出血来,面对着这么一个石坑,我也无计可施,只好原地坐下观察起了这个石坑。
石坑的坑壁上满是一指宽的纹路,似乎是雕满了浮雕,我望着那些火红的岩石,不一会,便觉得自己的眼睛干得快要裂开,难以忍受地用沾满泥土的手揉了揉,再看自己的手时,手上除了泥,还多了一点红色的东西。
血!
我手指颤抖地摸着我的脸颊,眼前的事物依旧清晰这一事实稍微减缓了一些我的恐惧,只是坑壁上的浮雕,突然有了异动。
一片死寂的坑中,突然传出一声奇怪的声音,我回过头,对上一张陰惨的脸。
那是一双装满了怨念的眼,瞳孔四散,空洞得可怕,她的脸色白得成了灰,一头长发劈头盖脸地垂挂着,发隙中,一张血红色的唇,正在对着我轻轻勾起。
“啊!!!!!”
我是不怕尸体,可我没说过,我不怕能动的尸体。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我摸了摸盖在自己身上的空调被,撑起身往后伸出手,紧张地在墙壁上摸索起来,在听见按下按钮的声音后,背后才不再那么发冷。
不过两三秒,屋里便亮堂起来,我看着那一条眼熟的空调被,才终于安心地往后倒去。
原来是梦啊。
然而,我那大字型的睡觉标准姿势,却让我摸到了床边一只冰凉的手。
“啊……”
我一声尖叫还没出来,便被人飞快地捂住了嘴,我扭头一看,齐冕坐在床边的木椅上,靠在扶手上的手正被我紧紧握着。
“现在是半夜一点,学生都睡了,你想干什么。”
“半夜一点?”
我疑惑地抬起手朝自己手腕上上的表看去,才发现我的五根手指上都缠着绷带,原本好好的表上,也凭空地添了一道裂缝,我转过头看向齐冕,他的脸一如既往地毫无表情,但我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神色里有一些焦虑。
因为我所见过的真正没有表情的脸,是尸体的脸,那种表情我看了好几年,绝不可能会认错。
“你在哪里找到我的?”
齐冕望着空调的眼看向我,眼睛微眯着,比平时还要小些,显得他有些疲惫,又让我觉得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
“桃树下。”
我瞪大了眼睛,手撑在床上,把脸猛地凑到了他的面前。
“你说什么!?我明明在一个深坑里啊!”
齐冕有些措手不及地朝后倒去,险些从木椅摔下去,一头短发下的脸快速地发红起来。我这才想起个事,那就是,我忘了把他当成个男人。
没办法,谁叫他总是一张冰块脸,我也就毫不客气地把他当作一块木头处置了。
我不自觉地观察起了他发红的脸,感到有些有趣,却也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原来齐冕这个人,也不全是一块木头。
但我这样,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五】
我晃了晃头,想让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归位,眼神躲闪地把被子稍微往上提了一点。
“那你明天再和我去那片桃林看看,就这么定了。”
“好。”
齐冕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等我晃完了头再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起身朝屋门走去,在他握住门把扭动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阵冷意。
我掀开棉被冲到门前,紧紧地扯住了他的衣袖。
“别走,我……”
“那我留下。”
真懂我。
我收回满满都是惧意的眼神,心里的一块巨石轰然落地,放松后浑身便绵软了起来,不受控制往地上倒去。
齐冕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急忙放开门把将我接住,面不改色地一个公主抱,抱着我朝床走去。
我把手缩在胸前,这才发现自己的衣上满是泥土,转头看了看齐冕那一身白净的衬衫,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觉得只有这样待在他的怀里,我才不会想起那一张狰狞的面孔。
这座大学,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齐冕,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高数老师吗。
在发现开着灯我睡不着这一事实之后,我几乎是崩溃的。
毕竟经过今天早上的事之后,我觉得我以后睡觉再也不敢关灯了。
我伸出手刚想把靠在木椅上睡着了的齐冕叫醒,没曾想我还没碰到他,他便已经醒了过来,睁开眼有些迷茫地看向我。
“我睡不着。”
齐冕望着我,突然抬起手放在了我的头上,修长的指在我的发间游离,说白了,他在摸我的头。
“乖,睡吧。”
我被他这一句话吓得不轻,半天没恍过神来,等我恍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又靠在木椅上睡着了。
我走到窗前,望着屋外灰蒙蒙的天,把玻璃窗拉了开来,却好像碰掉了贴在两扇玻璃窗正中间的一张黄色的纸条。
一张纸条而已,应该没什么吧。
我对着屋外晨时山里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伸了个懒腰,眼睛不觉地看向刚翻起鱼肚白的天空,望着东起的太陽一点点将绵软的云朵驱散,又一点点变得澄澈莹蓝。
天边润上了金亮的黄,浅陽斜照入窗口,轻轻地覆在我的脸上,在那陽光触到我眼睛的一瞬间看,我眼前猛地闪过了那一双空洞的眼。
“啊!——”
下一刻,我的嘴又被那一只冰凉的手捂住,齐冕把头凑到我的脸边,将食指放在他的唇间。
我迟疑地看了看齐冕,又看了看天边露出一半的初陽,眼前有些模糊,稍过片刻,又变得清晰起来。
我摸了一下脸颊,缓缓地在陽光下摊开手,手指闪着晶莹的亮光。
我,哭了吗。
【六】
我对红谷大学发生的事还是没有一点头绪,那种还会见到鬼的恐惧在我心里日益加深,以至于我不愿意再去上课。
齐冕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事情的原委,我只好自己去查出事实。
我壮着胆,趁着齐冕上课的时候在他屋里东翻西找,在我打开他床下的一个木箱时,立刻惊愕地捂住了嘴。
那些都是人体器官的照片,背面标注着价格,上面还写着齐朗这个名字。
齐冕,齐朗。
我思考得太专注,没有发现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黑影。
“千千。”
我哆嗦着身子转过身,看着齐冕,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朝我笑了,“你别怕,我是在替我父亲齐朗赎罪。”
齐冕把我从地上拉起,收拾好那些照片,和我一起坐在床上,告诉了我很多事。
他说,以前,他父亲很有钱,对他和他母亲很好,但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些钱是他贩卖器官换来的。
那时候,他父亲手下的人为了得到鲜活的器官卖出好价,抓了许多年轻人到这座荒山上来,进行器官摘取和交易,并且掩埋尸体。
后来,他父亲夜夜噩梦,最后告诉他这些事,就去世了。
那时候,红谷山频频闹鬼。
他想到,那也许是那些死不瞑目的亡灵,在山上游荡。
于是他来到这里,为那些年轻的亡灵办了大学,他不能给他们什么,但至少给他们一个家。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也变得和他们一样,木讷,没有感情。
他们不会经常出现,所以他编了许多谎话来骗我。他也被那些亡灵吓过,但久而久之,他发现,他们不再对他有危险的举动。
或许是他们知道,他想帮他们。
久了,他感觉到孤独,所以想找一个人来陪他,他相信那些善良的亡灵不会伤害人。
他一开始还不敢告诉我这些事,是因为怕我就这样一走了之。
我听到这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相信你。我可以陪着你,不过你也不能成天闷在这大山里啊,有空可要带我出去走走。”
齐冕笑了,俨然是一个陽光的大男孩。
“好。”
我看着眼前这个孤独而善良的男人,心里感觉到温暖。
我一直没告诉他,我其实是一个孤儿。
现在,我终于找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