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大亮了,冬日里的艳陽透过窗子,正拢在张许身上,他舒服地在稻草堆里使劲拱了拱,嘴里一连串的嘟囔:玉米肘子、溜八件、芙蓉百合牡丹卷……
张许两天没吃饭了,此刻肚里正火烧火燎般的难受。说起来,当年张许家在这通榆小镇可是头一号大户!张老太爷老年得子,把张许娇惯得天上有地上无。小时候张许也是极聪明的,五岁能诗、七岁能文。可惜长大后跟着些富家子弟学起了赌博,张家堂堂家业,城里的宅子乡下的田,镇上的店铺屋里的古董,被他输了个精光,老子也被他气死了。眼下家业败光了,可这张许宁愿躺着饿肚子,也不愿出去干点活。
又躺了半日,张许爬起来喝了几口凉水,望望徒有四壁的家,不由得发起愁来,这老宅两个月前他折价卖给一个姓陈的,这人曾受过张老爷的恩惠,念着这点香火情分,他容张许住两年后再搬走,就是说再过一年多,张许就连容身之处也没有了。
活一天算一天吧,眼下填饱肚子要紧。张许厚着脸皮出去借钱了。借了半天,半个铜子也没借着,张许头昏眼花往家走。突然,他的眼睛盯着一处移不开了。那是聚福楼酒家后门放的一桶泔水,泔水面上浮着半个白馒头。张许死盯着那馒头,拼命咽着口水。踌躇良久,终于猛地伸手过去,可就在手碰馒头的一瞬间,就听到一声断喝:“干什么的?”循声望去,一个胖厨子正大步走来。张许忙收回手,脸羞得通红。
胖厨子瞪起眼睛:“好小子,想偷泔水?”张许急得直摆手:“没……没有,我……”胖厨师打量他一下道:“小子,我老徐也是苦出身,知道饿肚子的滋味!这喂猪的泔水给你吃也没啥,不过你年纪轻轻的,该找个活干。我这儿正缺个挑泔水的,不如你来干,我管你两顿剩饭,怎么样?”
张许面色更红:“胡说!少爷是读书人,岂能吃你的剩饭、刷你的泔水桶?就你、你这小破酒楼以前少爷吃饭都不来,丢人!”胖厨师梗着脖子正要开骂,张许红着脸虚张声势道:“你你……我我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跟你一般见识!”
胖厨师一听这话,压住火冷哼一声:“读书?读书能读出个白馒头?你书要是读得好,怎么不去考个大老爷?”
张许颤声道:“我是没考试的盘缠,要是有,早中了……”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不信,他足有三四年没碰书本了。
胖子老徐冷笑一下,当面把馒头扔在地上,又狠狠踩两脚:“你这狗屎不如的酸人碰过,猪都不吃!”说罢转身而去。张许眼泪直在眼圈晃荡,只觉真是走投无路了,他颤颤巍巍地说着:“顾不得了,顾不得了……”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从稻草堆里摸出一个画轴,抱在怀里摩挲了半晌,想到这画也要不保,忍了半天的眼泪刷地落下来。
这是他家传的一幅古画,画中用细致的白描笔触绘了一个华丽的房间,大到家具小到摆设,一瓶一花都细细描出,却一点不显繁杂。然而每个看画人的眼光最后都会被吸引到画的右上角,那里是一张绣床,床上挂着轻薄的帐子,一个体态娇柔的女子刚刚睡醒,她眼波惺忪半开半闭,乌发柔柔地散在枕头上,百种的风情千般的妩媚都似活了一般,从画里一点一滴地涔出来。
张许从七岁起见了这画就爱不释手,睡觉也要抱着它。还磨着爹爹照画里的样子给他布置屋子,买不着的东西就定做,几年下来竟然模仿得九成相似。过几年张许大了,没人的时候他就对着画叫娘子,他这么叫着,那美人眉眼里似乎也透出了喜气,他也慢慢真当这画是自己亲人一样了。后来他宁愿卖房子也没舍得卖这幅画,此刻真的是顾不得了。
又摩挲两下,张许一跺脚:“娘子,相公带你去个暖和地方。”抱着画一气跑到当铺门前,朝奉李满已经奸笑起来,这几年他从这败家子身上骗出不少钱来,此刻见他怀里那画的画轴有些年头,忙挤眼赔笑地迎上前来:“少爷今天拿什么给我开眼?”
张许一咬牙递过画去,李满展卷一瞧,压价的话就顺嘴溜了出来:“书画行市不大好啊,这绢子都黄了……”他的话音忽地卡在喉咙里,画轴已经完全展开,李朝奉的眼光被紧紧锁在画里,渐渐露出震惊、痴迷、贪婪种种表情。张许暗道:“被我娘子迷住了吧!”然而心里颇不是滋味,咳嗽一声,李满如梦初醒,叹道:“真美,真美!可这姑娘哭哭啼啼的,怕没人愿意挂在家里。”
张许大吃一惊,接过画儿一看,那帐里美人竟似泫然欲泣,娇怯的身子里满满都是悲伤,让人不胜怜惜。张许双手微颤,那姑娘目中尽是哀怨,随着画纸抖动,突然亮光一闪,张许分明看见一滴眼泪从女子眼中流了出来,张许心里重重一颤,猛地抱回画轴:“我、我不当了!别哭……娘子,我们回家。”转身从当铺出来,全不顾李满在身后大叫。
聚福楼的胖厨师老徐一挑帘子,就看见早上气得他够呛的小子抱着一个画轴站在门口。他竖起眼睛刚要骂,张许开口道:“大爷,早上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愿意给你倒泔水,你还愿意给我饭吃吗?”他的语气和刚才截然不同,带着悲伤和决心,老徐竟骂不出口,半晌才叹了口气:“你这娃子,早这么说嘛。”他回厨房拿了两个馍递给张许道:“明天早点来。”
张许抱着画和馍回到家,把画小心地塞回稻草堆里,吃完馍,心满意足地抱着画睡着了。这一夜,他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屋子变成画中的样子,精致的摆设一样都不少,张许顾不得把玩,先去床边看那个女子,那女子也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张许正要掀帐子看清她的容貌,手下摸了个空,马上就醒了。梦里甜甜的百合香好像还弥漫在屋子里,他闭着眼满足地叹息一声。
又过了半晌,幽甜的香味一点也没有淡去,反而更加馥郁,张许奇怪地睁开眼睛,这一下只惊得他从床上一跃而起。
他的屋子和以前一模一样,当眼处还是那张檀香色的酸枝花梨木宽几,几上摆着一套精致茶具和两个巴掌大的翡翠屏风,玲珑转心炉里正袅袅地焚着瑞脑百合香。张许的心猛地一跳,西壁不正是那床帐吗?这不是他以前的睡房,这是画里的睡房啊!张许伸手猛打自己耳光,只疼得他眼泪也流出来了。床帐一阵轻颤,没有一点声音,张许偏偏清楚地感觉到是那女子在笑,这一下牵动心肠,屋也暖被也香,还有如此美娇娘,他把心一横,管他明天醒不醒得过来,张许冲着让他魂牵梦萦的床帐跑过去。
这帐子十分奇怪,远远地看去就能蒙眬看到女子的容貌,近了几步也一样蒙眬,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看清楚。跑急了,一下撞上了宽几,可张许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子穿越宽几而过,顿时吓得呆住了。他试着把手伸进宽几,手指毫无阻碍地伸了进去。他心往下沉,冲到床边去掀那薄薄的红绡帐,他却什么也摸不着。他发疯一般四下乱踢乱抓,可所有的东西都和空气一般,可以看可以闻,只是不能碰。
这是幻觉吗?有那样真实的幻觉吗?张许木然地把手指在翡翠屏风里穿来穿去,这一夜大喜大悲,给一点希望又狠狠夺走。
他指着床帐神经质地笑起来:“娘子,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诸天神佛,妖魔鬼怪?为什么作弄我?看你相公的倒霉样子很好玩是不是,啊,你接着笑啊!”他这边状似发疯,帐子又轻轻动了一动,帐中女子迷惑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怎么了?就在这时,窗外鸡叫三遍,那女子眉头皱起来,留恋地看了他一眼,身影迅速淡去,满屋子的摆设也随之消失不见,屋子里除了一堆稻草,再也没有一点东西。
张许掏出画来,那女子脸上还留着临去时那让人心疼的恋恋不舍,看得张许几乎痴了。
他收拾起精神,去上工了。这是他这个少爷有生以来第一次干活,挑了两趟便腰酸腿疼,饭吃得也格外香甜。到了晚上,天刚刚一黑,屋子里就立刻像海市蜃楼一样出现了满屋子的摆设,开始只是淡淡轮廓,继而迅速变得真切,和早上消失的时候一样,张许纵然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吃惊万分。那女子一见他就露出笑眯眯的样子,显得十分高兴。
张许把稻草拖到床边,絮絮叨叨地和她说今天干活的事情,慢慢睡着了。
早上鸡叫声中张许醒来,看着满屋子的东西变淡消失,那女子目光殷切地看着张许身后的桌子,张许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只见那宽几变淡消失,几上一只茶碗却没有变淡,仍结结实实摆在那里,张许正琢磨,宽几完全消失,那茶碗叮的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四瓣,那女子似乎早就等着看这好戏,大笑一下才消失不见,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样子。
张许呆在那里,半天才走过去捡起瓷片细看,触手细腻微凉,只见碗口烧了一只大蝉,蝉身突起,用的是釉里青,黑蓝晶亮,一对蝉翼极为逼真,这茶碗少说能当五十两银子。
一个茶碗五十两,一套就是三百两,还有那桌那屏风那香炉……张许眼红心热,他懒惯了的人,一心想着能不劳而获,当天哪里也没去,就守在家里眼睁睁地等着,结果到了晚上,盼得他眼红的幻像竟然没有出现。
张许失望极了,只好老老实实去倒泔水,厨子老徐见他第二天就不来,狠狠骂了他一顿,又让他收拾杯碟,起更时分才放他回家。他垂头丧气地一进门就见屋内烛光融融,那女子笑嘻嘻地看着他,见他吃惊的样子笑意更浓。等着早上鸡呜一起,那女子眼睛在屋子里的摆设上四下一瞟,看着张许脑袋跟着她眼睛紧张地转,更是大笑起来。又有一个同样的茶碗化成实体,只是这次被张许及时接住,没有摔碎。
这几日太多的事情让张许弄不明白,可有一点,他隐约想明白了,好像只有他好好干活,才会有东西变成真的。我这娘子是来监督我改过自新的啊!一天一样东西,只要努力,不出半年这屋子就能和以前一样了。张许四下张望现在还是空空的屋子,想到这里他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娘子会变成真的吗?
此后几日,张许干起活来像是要拼命,老徐不好意思地劝他说:“一天擦七次房梁,你小子有病啊?”
他越努力干活,变成实物的东西就越值钱,桌子上的一套茶具凑齐了之后的第二日,张许醒来看到地上孤零零立着半条桌腿,那情形实在滑稽,他偷笑了一天。
等到桌上的翡翠插屏也化成实物,张许屈指算来已经倒了五个多月的泔水了。活忙的时候也帮着店里打打下手。这日正收拾了碗筷要去厨房,路过雅间时突见一个熟人探头出来。这人叫秦送,是一个小商人的儿子,之前
就是他蹿掇张许进赌馆。见张许输光家产后,没少羞辱他。张许慌忙背转身子,可秦送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脱口大叫:“张许?”
张许下意识答:“不是!”秦送认准是他,怪笑起来:“张许张少爷,”又转头对身边的人说,“黄兄邀我来吃这小破饭店原来是看稀奇玩艺儿的呀!”
张许面色涨红一片,一言不发。秦送还不肯放过他,又道:“少爷也是来玩的吧?咦!这破店怎让客人端盘子呢?”又冲跑堂的大喊:“小二!快点来伺候张少爷!”小二撇撇嘴说:“爷你说什么呀,他是我们店倒泔水的。”
众人一阵哄笑,张许只觉一股又热又酸的气在胸中翻滚,咬紧牙关,差点没落下泪来。他将手中脏碗一扔,快步跑回家去,抓过翡翠插屏就往外跑。这东西少说也值千两银子,张许想卖了它挣回些面子。谁知一跑出房门,手中插屏突然消失,张许握了个空,惊得低头乱找,一步退回屋子,插屏又突然出现在手里,如此几进几出,插屏也跟着骤隐骤现,张许颓然坐在地上,明白这东西是带不出去的,仍旧是一场空欢喜。
突然听到一声怪叫:“张许!你……你哪里来的这些东西?这个香炉我亲眼见你赌钱输了的,你你……你偷回来的,来人,快去报官!”张许回头看,只见秦送眼睛瞪得跟灯笼一样。他一路跟着张许本想看热闹,没承想竟看见了满屋子的华丽摆设。
不一会便有几个衙役来了,见到屋子里的东西无不吃惊,一拿就更加吃惊了。出了这样邪门透顶的事情,东西又拿不出来,只好将张许锁了带走。
张许在狱中呆到第五天,老徐来看他了。见他憔悴不堪,叹口气说:“小书生,你别怕,大老爷带了三清山的老神仙去驱邪了,一定能让家宅平安。”
“什么?”张许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三清山的老神仙在通榆十分有名,的确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他心知自己的娘子多半是邪物,比起丢了娘子,那些摆设算得了什么?他哆嗦着狠狠抓住老徐肩膀:“他……老神仙说什么?”
老徐挠挠头道:“真是有些奇怪,老神仙一到你家门前就笑起来,说‘地府里走失了促狭鬼,原来藏在这里,不妨事,这东西只生幻象不伤人,贫道这就带它回去。’随后拂尘一挥,屋子里的东西都不见了。
张许眼前发黑,颤声问:“都……都不见了?”老徐叹了一口气,道:“难怪你舍不得,那一屋子光闪闪的,县太老爷见东西没了都丧气,缠着老神仙要把东西拿回来,老神仙说,本来没有的东西去哪里拿?”
张许大哭起来:“不是不是,娘子……那幅画……”老徐从怀中拿出一个脏兮兮的画轴:“是不是要这个?屋子里就剩下这个了,我给你捡回来了。”
张许赶紧接过画轴,只见画上笔法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画上神采全无,看来灵气一失,细致入微的白描手法也变得僵硬拙劣了。张许颓然后退,唤着娘子坐在地上。始终,他连她的样子也没有看清楚过。
县老爷再关他也没什么意思了,老徐使了几吊钱打点,将他救了出来,张许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白天劳作,夜里读书,再没有一刻懈怠。
三年后,京城盛传着本科榜眼、新任江州按察使张大人的轶事。当年,御史韩林回京途中在饭店休息时遇了响马,保镖护院给杀了好几个,韩林年纪大了,吓得哆嗦成一团。这时小店里一个伙计突然叫起来:“诸位英雄,小的刚才给这个官儿牵马时见一个保镖的马蹄入土很深,硬货多半就在那匹马上。”强盗头子听了大喜,叫两个强盗跟着去他去后院找那匹马。
一到后院,这小伙计乘他俩不注意,抢上一匹马飞奔而去。得到他的报信,不到一个时辰便有官兵赶来救下了韩林大人。
韩林感激他,便资助这小伙计上京赶考,三榜下来,他不负期望,高中了榜眼。这小伙计正是张许。
通榆县在江州境内,县令想到当年对张大人的得罪,一直忐忑不安。为了讨好张许,半赎半要的将他当年当出去的东西都弄了回来,重新布置成以前的样子,希望这番苦心能打动张许。张许在屋子里流连,看不出喜怒,只是指着宽几上一套猫儿戏蝶粉彩茶具说:“以前那套吸水蝉的呢?”
县令擦擦头上的汗:“这,当铺保存不善,不知怎么碎了一只,下……下官只好换了一套。”
张许微微笑了:“是我自己打破的,大人不要责怪旁人了。”
县令暗地撇嘴,这套茶具一直在当铺库房里,桑皮纸包得仔仔细细,当铺的人也知怎么打了一个。张大人竟说是他自己打的,除非他会五鬼搬运!
再看张大人竟然坐到床边的地上,趴在床边上轻声说:“娘子你看,多了个促狭鬼,就少了我这一个懒鬼,就算你真的只是想戏弄我,世上的鬼还是没多没少,如此说来,地府的鬼该尽数放到人间才是。”
他居然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就像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