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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红鬼裙

“成宿,我说过,十年之后我会回来找你,当你看到这件石榴红裙时候,就是我回来了,不论你在哪里,逃往何方,我总有办法找到你。”幽蓝的夜色中,凌朱一张惨白的脸渐渐迫近,而她的身上就穿着那件让成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衣服——石榴红的曳地长裙,那是他曾经送给她的礼物。

裙子在夜风里飘飘荡荡,越来越近,那一抹诡异的红色,如同十年前凌朱死时身下那一滩浓艳的鲜血。成宿血液都快凝固了,他说:“凌朱,我对不起你,但是……”

红裙在床边停止了移动,凌朱哈哈大笑起来,“你害怕报复吗?你也畏惧痛苦与伤害?那么你从前在给别人制造伤痛的时候,何曾心软过!”凌朱惨白的脸上浮现出愤怒与滔滔恨意,她一下子朝成宿飞扑过来,一边说:“为什么所有的苦痛都由善良的人来承担,为什么那些做下恶事的人反而能够幸福平安?这不公平!不公平……”红裙铺天盖地笼罩下来,使得成宿几乎窒息,他拼命地拉扯一下,想把那个红裙女鬼从自己身上拉下来,然而正是因为这个过于用力的动作,使他在恶梦里惊醒了过来。

薄被还盖在脸上,怪不得梦里窒息的感觉那么强烈,他将被子拉下来,重新盖好。妻子陶纤在他旁边安静地睡着,呼吸声均匀。成宿看到窗外天将破晓,天色是灰暗中渐渐融入了黎明白,他甚至能看到几颗星寥落地挂在天边,时而闪烁一下。

十年前的那件事,距离今日不多不少正好十年,今晚是这十年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明天,明天会有什么事发生呢?凌朱她会来吗?

成宿怎么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起床的时候,妻子陶纤说:“我今天要去集市上买点东西回来。”

成宿心不在焉地说:“嗯”。心想走了最好,有什么事就由我一个人承担着吧,陶纤并不知道凌朱的事,她是无辜的。

陶纤又说:“你眼睛里怎么红红的,昨晚没睡好吧?”

成宿说:“没什么,做了个噩梦,后来睡不着。”

陶纤说:“哦,那我顺便去问问镇上的大夫,给你抓点药回来。”

成宿心里苦笑,要是能用药治好就好了。

陶纤走后,成宿越回忆昨晚那个梦境,越觉得屋子里陰森可怕,于是就搬了张竹椅坐在院子里晒太陽。初冬的季节,陽光有些干涩,温暖的光线铺进院子,成宿总感觉到背后有个人, 一回头却什么都没有,院子空荡荡的,一只猫懒洋洋地绻缩在他脚边。

晌午时候,陶纤就回来了,将一只塑料袋子放在桌子上,先从里面拿出两个纸包给成宿,说:“这是我问大夫拿的中药,能促进睡眠,平心宁神,等下用只罐子煎起来。”然后她开始整理刚才在集市上买的东西,分门别类收拾好。

成宿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一抹红色,转过头去一看,吃惊地问:“这红裙子……”

陶纤拿起那件石榴色红裙,放在面前比试了一下,说:“怎么样,还好吧,我也奇怪以现在初冬的季节,那家服装店里怎会有件夏季才穿的裙子,但店家说是去年积货便宜处理了,才十五块钱,我就买下了。”

眼前这件裙子,跟昨晚梦里凌朱身上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成宿当然不能说明,他不能让陶纤知道,十年前有一个女孩因为他而死去。现在他家庭幸福美满,陶纤温柔贤惠,一儿一女皆在读书,因为寄宿,很少回家,如果十年前的那件事让大家都知道,这个美满的家庭,只怕也会随之破灭的吧。他正想着怎样劝陶纤扔掉这裙子,却听到她说:“现在也穿不了,先放箱子里,留着明年夏天再穿。”

自此以后,怪事不断。

有一次成宿单独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陶纤那黄漆木制嫁妆箱子里,那件被叠好放在在底层的红裙,竟然自己活动起来,它一点一点从压着它的衣服里穿梭出来,滑向地面,甫一落地,立刻自动伸直,然后就那样竖着飘向房间里的一只大衣柜前,老式的衣柜上镶嵌着一面长方形的镜子,有一米五长,这样就方便主人在试衣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见试穿的效果。那红裙移到镜子面前,往前称一步,往后移一步,又自己转了个圈,大衣柜有些岁月了,因为上面的镜子极其昏暗模糊,但里面映照的红裙非常明显,就像是一个人穿着这裙子,在镜子面前美美地走着轻巧的步子,时而旋舞一圈。

成宿伸手去抓那红裙,但无论他怎么努力,红裙都巧妙地从他手里滑脱了,成宿心里极其复杂,又抓起一把剪刀,向着红裙的腰部刺去。

“你在干什么?”陶纤的声音在房门处响起。

成宿再看那红裙,已软软落在地上,和普通的衣服并无区别,他再提起来抖了抖,的确没有什么异样。他知道一切并不是幻觉,于是果断地张开剪刀,朝那红裙剪去。

“你发什么神经!”陶纤一把夺过红裙,塞进那黄漆木箱中,想了想,她又给木箱上了锁,才走出房间。

又一次,成宿正独自在房间里午睡,朦胧中又看到那黄漆木箱中,红裙正费力地从还未完全合上的缝隙里,一点一点往外掉出来,然后它跳跃着往大衣柜前去,一连旋转了好几圈,又左右踱着步子,如同一个身着红裙的女子在欢快地跑舞。

“成宿,过来帮我整理一下这些书,都长虫子了,也不晒晒。”院子里传来陶纤的声音。

这时那红裙迅速飘至黄漆木箱前,仍旧从那未合上的一点缝隙里,一分一分移进去。“成宿,过来帮我搬下这些书。”陶纤的声音在房间门口响起,大约是因为之前唤他,他没有回应,陶纤以为他睡着了,所以进门来喊了。

而这时,黄漆木箱上,那红裙还有一小片衣角未完全缩进去,但它在陶纤的脚步踏进房间里来时,停止了移动。风吹过来,石榴色的裙角飘动着,如同一只红色的蝴蝶,在这初冬万物萧瑟的季节,它何其显眼,这一点自然被陶纤收入了眼里。但她没有表现出惊异,仍旧说:“出来帮我搬一下书。”

有一天陶纤准备回娘家一趟,独自在家的成宿回忆起十年前的凌朱,又一阵一阵心神不宁起来。他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决定做一件事,然后他马上出门了。

三个小时以后,他带着一个道士走进进房间里来,成宿说:“大师,你看看这房间里有什么邪祟之物没?”

道士左顾右盼好一阵子,说:“没有什么异样。”

成宿指了指那口黄漆木箱,说:“请仔细看看,尤其是这里。”

那道士再一次摇摇头,成宿有些恼了,但木箱上着锁,他并没有钥匙,他索性拿来一把锤子,一把将那锁给撬开了,“你再看看里面!”

“成宿你又在做什么!”陶纤的脚步走进来,看着眼前的景象,怒声问道。

“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我让道长来给我们看一下。”

陶纤的声音更加怒不可遏,“你如此偷偷摸摸撬开我的箱子是什么意思呢?你的意思就是我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了!”

成宿不想同陶纤吵架,他的脸转向那道士,“道长帮我看下,这箱子里可否有异?”

道士看着一场大架势将爆发的夫妻两人,慌忙说:“没有什么邪祟,我告辞了。”然后果真灰溜溜地逃走了。

“什么道士?简直就是个骗子!”成宿愤愤地骂道。

然后成宿坚持要把陶纤那红裙拿出来扔掉或者剪碎,当然遭到了陶纤的拒绝,一向极其和睦的夫妻两人大吵一架,两人关系开始迅速冷却。一个星期后,陶纤又回了娘家,原来先一次回娘家时,在路上碰到熟人,说是不巧,她的父母都去她姨妈家做客去了,走在半路上的陶纤只好又回来,刚进家门时,就接见了成宿撬开她箱子那一幕。

陶纤走后不久,那红裙越来越肆虐了,它不仅在整个房间里飘荡不止,还跑到别的地方,厨房,客厅,院子里,到处都有它的影子。甚至连邻居也注意到了,时不时有个邻居在外面喊着:“成宿,我刚才怎么看到你家客厅有个穿红裙子的女人?你媳妇回娘家才几天呀,你就开始不检点了。”

“成宿,你家院子里的铁丝上怎么晒着一件女人的红裙?是谁家的小媳妇跑到你家来了,怪不得你媳妇回娘家去,你也真是的!”

“……”

成宿不堪其扰,到处追赶着这件该死的红裙,但从未抓住过,他试着拿水果刀和剪刀去追赶,能刺中一下是一下,他相信即使每天只刺中一下,总有一天能使它千疮百孔,但红裙没有一丝损坏,倒是自己被弄得伤痕累累。

半个月后,成宿病倒在床上,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已疲惫得打不起精神,他觉得他就快要死了。迷糊之中,那红裙飘到他床前,没有任何声音,突然往他脸上扑去,衣服罩在鼻孔上一动不动,成宿使出全身力气,却也一下子不能动,仿佛梦魇一般。

“吱嘎”一声,房间的门打开了,陶纤走进来,“凌朱,放手吧!”

红裙受到惊吓般,忽的飘向一旁,委顿在成宿的枕边,这时它看起来跟一件普通的衣服并没有什么两样。

躺在床上的成宿,艰难地说:“你回来了,你怎么知道凌朱的事?”

“其实十年前,我就知道那件事。凌朱是一个苦命的女孩儿,她十六岁如花的年纪遇见了你,她以为遇到了一生的爱情,你也的确给过她关于一辈子相守类似的承诺,但你并没有做到,你娶了我。就在我们结婚的那一天,凌朱选择了自杀,年轻的女孩总是太容易把爱情看成生命中的全部,唉,其实人生之路很长,我们会遇见更多更美好的人与事。当然这些事都是在我们婚后的一个月就你准备搬家,我才打听到的,因为所有的人都对我保守了这个秘密。你把我们的家从市区搬到这郊区,虽然理由一大堆,但我还是知道,你不过是想逃离那个让你总是心生愧疚的地方罢了。”

“凌朱,对不起。”成宿说。

“如果我在结婚之前,就知道有一个女孩如此不顾一切地爱你,我一定不会同你结婚的,可惜我知道得太迟了。你极力对我隐瞒着这件事,我只好装作不知道了。你知道先前你几次三番地要毁坏这红裙,我为什么阻拦你吗?因为凌朱也是个可怜的人,她生前怨忿而死,现在变成了鬼,还要受到你的伤害吗?”

陶纤突然走过去,捧起那件红裙,说:“你跟我来。”

院子里五颜六色缤纷一片,纸扎的房子,纸扎的车马,纸扎的衣服,纸扎的牲畜……应有尽有,竟然还有纸扎的新郎。

陶纤对手里的红裙说:“凌朱,这些都是我给你准备的,可以让你在那个世界里什么也不缺,甚至还给你找了个丈夫,你看他多么英俊,比成宿不知道强多少倍。如果你愿意原谅我们,就请坐在新郎的旁边去,我替你们成亲。当然如果你不原谅我们,我愿意把成宿让给你,你可以带走他的命,毕竟他欠你的。”

手里的红裙忽然自陶纤的手里滑落至地面,然后慢慢飘向那纸扎的新郎,新郎一身大红喜服,脸带微笑。待红裙飘到那新郎边上时,陶纤把他们一起放进了纸扎的屋子里,屋子窗户也贴着小小的喜字。

大火烧了半个小时,院子里一片黑灰。

三天以后,成宿的病渐渐好起来,能够下地走动了。有一天他梦见她和那个纸扎的新郎一起走进屋子里,仍旧一身鲜红,凌朱的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子。

凌朱笑着对成宿说:“我选择原谅你,是因为你的妻子陶纤,她是一个内心充满爱的人,这样的人生命里快乐会更多。”

当凌朱和新郎从他的梦里退去以后,成宿再也没有梦见过她,和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