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感情生活中,多么强烈的、缠绵的,多么凄怆的、死生别离的爱情都曾经出现,但是那样纯洁的初恋却永不再来。在我以拉兹自诩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把她称为我的大辫子丽达,我永远的丽达。
我从来不知道她心里对我怎么想,我心里的种种揣测简直让自己发疯。那时候的年轻人可想不起给自己钟爱的姑娘送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既没有那个钱,也没有那个胆儿。我鼓足了勇气也就是送她几张地摊上买来的小拌篇儿,准确地说,是把歌谱照在120底片上,四周贴个小花边儿。歌词和歌谱都照样模模糊糊的,可是那并不影响我成天哼着《我们的生活比蜜甜》或是《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而且把这种甜蜜的、清纯的感觉作为信物赠送给她。往往在第二天早晨,我就听见她哼着这些旋律飘进工厂大门,我把她的歌声视为一种默契,为此我感到幸福无比。
我就是这样走近了我的丽达,我的爱情。
我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炮制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封情书,假如那也可以称为情书的话。“爱”字是绝不敢提的,信上只是写了你像丽达,美丽大方;你是焊工我是钳工,咱们俩志同道合等等,就这样还把我憋得满脸通红。
我简直是狼狈不堪地流窜到我心爱的姑娘面前。我估计自己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实在太扎眼了,惹得她好几次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没有,嘿嘿,什么事也没有。”
直到推上了自行车,我也不骑,也不走,还是一个劲儿看着她傻笑。她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使劲儿盯了我一会儿:“程前,你到底有什么事啊?”
“有……有封信……想给你。”我也觉得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终于磕磕巴巴地把几个字挤了出来。
“哦,有封信,那就给我吧。”她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倒让我的心狂跳不已,我不敢去揣测她是否也在默默地期待着我表露心迹。
我掏出那封快要化了的信,她刚刚接住,我飞身骑上车就跑,像是什么亏心事大白于天日之下那样仓皇。
那一夜,我在那张伸不直腿的小单人床上开始睁着眼睛做梦。
我一千次地设想了第二天见面时她的表情。
可下班的时候,她还像往常一样跟我一起往外走,依旧说说笑笑,似乎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哎,你什么时候生日?”
我赶快毕恭毕敬地告诉了她,一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样子。
她笑了起来:“嗨,你比我小三岁,还是小孩儿。”
这话让我有点儿沮丧,但我分明看见,她瞟我的眼神里有一种亮晶晶的温柔一闪而过,她细碎整齐的牙齿在夕陽里闪着糯米一样滋润的光泽。
在这种忐忑不安的期待之中,我的生日很快就到了。那一天早晨,我没有感到什么特别的不同,直到她来到我的面前,把一个一尺多长的报纸包裹递给我,歪着头调皮地一笑:“生日快乐!”
我的心忽悠一下掉进了温水里,她一扭身跑开了,辫梢刷地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那道优雅的划痕永远地印在了我22岁的生辰上。
报纸里是一个漂亮的大洋娃娃。打开的时候娃娃是躺着的,一双闭着的大眼睛上,长长的睫毛密实得像两把小刷子。我把娃娃一拿起来,那双大眼睛忽悠一下竟睁开了,娃娃像个活孩子似的冲着我笑,倒把我吓了一大跳。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娃娃要花十块钱才能买下来,而且只有城里最大的百货商场才有。十块钱是我一个多礼拜的工资,当时的年轻人结婚请客,十块钱就是一大桌酒席呀!我认定这份昂贵的礼物意味深长,这不是我自作多情。
这种美好的感觉在我的内心不断膨胀,喷薄欲出。我挑了一个周末的晚上,假装漫不经心地开始了这个重大话题:“妈,爸,有件事想跟你们说一下。”
“什么事儿呀?说吧。”那时候爸爸妈妈“解放”没两年,家里难得这么轻松。
“那,不准发火……”话没开口,我先心虚了。
“犯什么错误了?!”我妈一下子坐直了。
“没,没什么,有个同事,送我一个,一个娃娃。”
“女同事吧?谁呀?”妈一听我前言不搭后语,简直是不打自招。
“就是挺漂亮的那个电焊工。”
“那姑娘为什么送你娃娃呀?”
“我生日。”
“拿来我看看,”我妈一看这么漂亮一个大娃娃,就明白了:“你们是不是谈恋爱了?”
“没有,”我停了停“就是,挺喜欢她……”
一直沉默的爸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把娃娃还给她,”半晌,我才听见妈开了口,声音不高,涩喇喇的,可是每个字都像扔出来的一样,掷地有声:“你要是在这儿谈恋爱结婚,一辈子就留在九江了,还想回去呀?我们这辈子是回不了家了,就指望你,你要是能离开,我们也就心安了……”妈开始哽咽了。
我什么也没有争辩,我看见娃娃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我把娃娃还给丽达的时候,我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点波澜,哪怕是一点失落,她淡淡地笑了笑,那双孩子气的大眼睛依旧黑白分明,清澈似水。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初恋发乎于心,止乎于心,我还没有等到它的开始,就已经接受了它的终结。
没过多久,她考上大学,学医去了。我没有特别去送她,她也没有特意来告别,我们像一般的朋友那样淹没在人群之中,淡淡地互道再见,说着一些不关痛痒的祝福。那一刻,我的心里有着一种诀别的悲怆,我明白我们很难再见。
多少年以来,丽达始终是我生命中深藏的一道谜题:她是否真正喜欢过我?她是否像我这样真正在乎过?她有没有过对那三百米路的期待?她接过我那封信的时候心跳吗?她接过那个娃娃的时候悲伤吗……这一切我都不可能知道了。我只是不能忘记,她曾经带给我那样明媚的一段时光,那样清新的一种憧憬,她翻开了我那颗懵懂的少年心,在扉页上写了一笔最初的恋情。
1988年,我获得全国十佳电视主持人大奖以后,接到了丽达寄给我的一张明信片,上面只有五个字:“程前,祝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