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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一天傍晚,我站在羊圈门口,给跨进栅栏的羊点数。作为牧羊人,我每天傍晚都要给羊点数,这是例行公事。一、二、三……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两百……不对啊,我昨天数下来是两百零一只,今天怎么变成两百只了呢?我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便将已经归圈的羊群又全部轰了出来,重新让它们进一次羊圈。这一次,我把栅栏门打开一条仅容一只羊通过的缝,避免再次数错。数到最后,不多不少,还是两百只。少了一只羊!那天,我因为到县上出席劳动模范座谈会,让三点金自己带羊群上的山。我将目光转向三点金,长时间盯着它的脸,想看出点名堂来。让我颇觉蹊跷的是,平时当羊进圈后,三点金便会走到我身边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磨蹭我的腿,嘴里呜呜地吹着气,还会抬起铜铃大眼望着我,好像在对我说:我替你把羊一只不少地吆喝回来了,我肚子饿啦,要吃东西!可此时此刻,它不仅没做出索讨食物的姿态,还有意为了回避我的目光而把脑袋转了过去。我换了个角度,又盯着它的眼睛看,四目相视,它立刻就低下头垂下眼睑。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动物也是如此。它不敢看我,很明显,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心里发虚。突然,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莫不是它偷吃了那只羊?我赶紧摸摸它的肚皮,又扳开它的嘴拿起它的爪子查看。它的肚皮空瘪瘪的,不像吃过东西的样子;牙齿和指爪间,也找不到杀羊后遗留下的血迹。我再仔细观察羊群,平静如常——要是三点金真的偷食了羊,面对杀羊的刽子手,羊的眼里会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我松了口气,心想,在山上放羊,免不了会碰到意外情况,譬如过吊索桥时羊蹄下打滑掉进江里,发情期的公羊为争夺配偶打架力弱的一方被抵进山涧里,过路的野公羊拐跑羊群里的母羊,贪玩的羊跑进密不透风的迷宫似的热带雨林里,等等,都会导致羊的丢失。三点金虽然本领高强,是牧羊高手,但也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它不是神豹,难免会有疏忽会出现差错。只要不是它监守自盗,偶尔丢失一只羊,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原谅的。它之所以不敢与我对视,是因为觉得自己没尽到责任,辜负了我的期望,心里过意不去。我摸摸它的耳朵,刮刮它的鼻子,拍拍它的脸颊,用和蔼可亲的口吻对它说:“别难过啦。再有经验的老羊倌也难免会丢失羊的。谁都有粗心大意的时候,这没什么,以后多加小心就是了。”

三点金哽咽着朝我嗷呜嗷呜地叫了数声,很伤心很难过的样子,这越发勾起了我的怜悯之情。我把它带回家,好言相劝,还用副新鲜的猪下水喂它,以示我的宽容和慈爱。

我以为我的宽容一定会感动它,使它感激涕零,从而更加死心塌地地为我卖命,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地替我放牧并看护好羊群。可万万没想到,五天后我清点羊群时发现,两百只羊变成了一百九十九只,又少了一只!

三点金又是一副做错了事很内疚很羞愧的表情。

又过了五天,我在给羊群点数时差点没晕倒——只剩下一百九十八只啦!

如此频繁地丢失羊,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啊。即使普通的牧羊犬,也不至于接二连三丢羊,更何况每隔五天丢失一只。如果是意外,这意外发生得还挺有周期性的,这难道不反常吗?每次丢失羊,都是发生在我有事没上山而让三点金单独放羊的时候,三点金究竟背着我在搞什么名堂?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疑窦丛生。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当三点金因丢羊而露出羞愧的神色时,我仍像往常一样亲切地捋顺它脊背上的豹毛,柔声劝慰几句。但我心里却已打定主意:这事非要调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转眼四天过去了。第五天清早,我背起挎包,夹着雨伞,装着要出门开会的样子,和三点金道别后,骑上自行车走了。刚出寨子,我就把自行车藏到路边的草丛里,然后抄小路赶到后山的吊索桥边,躲在一座蚂蚁包的后面。架在澜沧江上的吊索桥,是上山放羊的必经之路。

过了一会儿,桥对面的山道上传来嘈杂的羊蹄声。三点金赶着羊群来到吊索桥头。江风有点大,挂在澜沧江两岸石壁上的吊索桥被吹得有些摇晃。—只羊羔哆哆嗦嗦地走到桥中央时,心里害怕,腿力不支,四肢一屈趴了下来,可怜兮兮地咩叫着。跟在羊后面的三点金嗖地跃过羊羔的头顶跳到了它的前面,平举豹尾,将尾尖塞进了它的嘴里。羊羔叼住豹尾,就像扶住了一根拐杖一样站了起来,恢复了平衡,安全地通过吊索桥。

三点金把羊群照顾得如此周到,难道还会背着我杀害羊吗?

到了北麓草场后,羊群散开,在齐腰深的草丛里啃吃青草,三点金则爬到一棵凤凰树上,像个忠实的瞭望哨,看护着羊群。我躲在灌木丛里观望。两个小时过去了,什么异常的情况也没发生。四个小时过去了,仍是一切正常。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疑心病,冤枉了忠诚的牧羊豹。天气很热,到了中午时,我打起盹来。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对面山坳里传来一声野兽的吼叫。我惊醒过来,凭经验判断,好像是豹子的叫声。我预感到丢羊的谜底即将揭开,赶快从随身携带的水壶里倒出些凉水来,洗了把脸,将瞌睡虫赶跑,抖擞起精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棵凤凰树树冠。

随着山坳里的那声豹吼,三点金伸了个懒腰爬起来,居高临下朝树下草丛里的羊群扫视了一遍,好像在挑选什么东西。几分钟后,它踩着树干轻盈地跳下树来,神色诡秘地朝路口望望,好像怕被入发现似的。见路口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它便一头钻进草丛里去了。

三点金把身姿压得很低,茂盛的青草刚好跟它的脊背一般高。只见在碧绿的草叶间,一个黑色的身影像鱼似的向西游去。它爪下有厚厚的一层肉垫,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只有身体和草叶摩擦会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在牧场西北角,有一只白母羊正躺在草丛里睡觉。我认得这只白母羊,名叫双胎娘。之所以起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是因为它在年轻时第一胎就生了一对双胞胎。山羊一般每胎只产一子,双胞胎十分罕见,因此我给它起名叫双胎娘。这个名字含有两层意思,一是纪念它头胎就产下了双胞胎;二是希望它再接再厉,继续一胎产下一对羊羔来。遗憾的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双胎娘自打产下双胞胎后,便不再发情,不再生育,性格也变得孤僻,总是独自吃草,不和其他羊扎堆玩耍。母羊不生育,留着也就没用,再养下去,肉质会变老。我准备将它淘汰,在下个月过泼水节的时候送它进屠宰场。

三点金闷声不响地来到双胎娘面前。从睡梦中惊醒的双胎娘有点害怕,倏地站起来想逃跑,但看清楚面前站着的是三点金后,便放弃了想要奔逃的念头,又安安静静地趴了下来。双胎娘的这种反应是很正常的。三点金天天和羊群厮混在一起,一身羊膻味。对于羊们来说,它已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了,没必要再担惊受怕。再说,三点金一直都对羊挺友善,除了尽职尽责地放羊外,为了救羊还智斗蟒蛇勇战豺群,算得上是羊的“救命恩豹”,羊们都很信任它。

三点金用舌头舔舔双胎娘的背,安抚了一下它的情绪。随后,它用尾巴托住羊腹,轻轻地将双胎娘拉了起来,接着又用嘴吻抵住羊屁股,推搡着双胎娘钻出草丛,走出北麓草场,拐进了一条荒僻的箐沟里。

双胎娘没有惊恐地咩咩叫,也丝毫没有反抗,三点金要它往哪里走,它就往哪里走,表现得十分顺从。

三点金是牧羊豹,平日里负责指挥羊群,所有的羊都早已习惯了服从它的指令,东西南北听它调度,何去何从任它安排。

没有扭打厮杀,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三点金就把双胎娘带走了。所有的羊都蒙在鼓里,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啊。

我借着草丛和岩石的掩护,蹑手蹑脚地跟在双胎娘和三点金后面。

在布满乱石、杂草丛生的箐沟里钻行了很长一段路后,三点金押着双胎娘来到一棵野石榴树下。三点金用爪子按了按双胎娘的背,双胎娘听话地跪卧下来。接着,三点金一步寸往后退,从双胎娘的身边离开。

这一幕很像是摄影师指导模特儿摆好姿势,然后退后几步准备照相。

我远远地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透过灌木丛的缝隙窥视着这一切。

三点金从双胎娘身边退开五六米远,蹲了下来。就在这时,野石榴树上传来哗啦一声巨响。我急忙抬头望去,只见从树上蹿一只山豹来,不偏不倚,正好扑到了双胎娘的身上。豹爪落到羊背的一瞬间,豹嘴麻利地叼住羊脖子,猛地一扭。双胎娘的四只羊蹄踢蹬了几下,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咩叫,几分钟后魂归西天了。它大概到死也没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我才看清,从野石榴树上跳下来的是一只雌花豹。它的腰身要比三点金稍细些,身体也要比三点金略小一圈,金黄色的毛上布满黑褐色的铜钱状圆斑,华丽而醒目,腹部吊着一排胀鼓鼓的**。

花豹咬死母羊双胎娘后,松开嘴,欢快地跳到三点金身边。两只豹子在草地上搂抱打滚,互相给对方舔理皮毛,显得十分亲。嬉闹了一阵后,雌花豹大概是肚子饿了,便重新扑到双胎娘身上,撕扯着吃了起来。三点金蹲坐在一旁,痴迷地望着正在进食的雌花豹。好几次雌花豹欠起身来,做出邀请三点金一同进食的姿势,但三点金只是舔了些羊血解渴,没有去吃羊肉。

十几分钟后,雌花豹吃掉了一支羊腿外加一副羊内脏,空瘪瘪的肚皮变得鼓鼓囊囊的。它吃饱了,惬意地翻了个身,梳理起自己的爪子和胡须来。三点金跑过去,叼起雌花豹吃剩下的大半羊,奋力蹿上野石榴树,攀爬到高高的树冠上,把它挂在茂密的枝叶间。

在所有食肉动物中,豹子最会过日子。它们知道捕捉一次猎物很不容易,因此很会精打细算,从不将吃剩的猎物随便乱丢,而会选一棵大树,把剩下的食物搬到树梢上,储藏起来。高高的树梢通风阴凉,食物有树叶遮挡,既不会腐烂,也不会被盗,可以连续吃好几天。

三点金把那大半只羊牢牢地挂在树枝上后,用爪子将枝叶重梳拢好,直到看不出破绽才放心地跳下树来。这家伙,做起事来还挺细心也挺周到。在它做这些事情时,透过树枝摇曳的空隙,我清楚地看到,树冠上还挂着几张羊皮和几只羊骷髅。

三点金将食物搬上树去的过程中,雌花豹钻进树东边的一隐秘的石洞里,叼出两只豹崽来。雌花豹将它们放在树下的草地上,让它们享受清新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

这是两只出生约二十天的豹崽,一只黑,一只黄,眼睛已经睁开,全身毛茸茸的,在地上蹒跚爬行。

毫无疑问,这两只豹崽是三点金和雌花豹的后代。

真相大白,羊神秘失踪的谜团终于解开了。畏然如我所担心的那样,是三点金作的案!吃里爬外,监守自盗,煞是可恶!

按照我的想象,三点金由一只牧羊豹演变成一个盗羊贼的过程应该是这样的。

年前的某一天下午,年轻的雌花豹在山林里觅食。走着走着,它发现前面的山坡上有一群羊,便悄悄地摸过去,想碰碰运气,看是否有机会能从牧羊人和牧羊犬的眼皮底下叼走一只它最吃的羊。这正是我的羊群,而那天我刚好有事没上山,由三点金独自放牧。雌花豹走近羊群,左看右看也没发现牧羊人和牧羊犬,不由得心花怒放,还以为是自己交了好运,遇到了无人看守的羊群。这便宜不捡白不捡,它兴冲冲地朝羊群奔去。三点金其实是躲在树上,按照豹子的一贯战术,当雌花豹经过树下时,它突然蹿扑下来,用前爪搂住雌花豹的脖子,张嘴就咬。可它的嘴吻刚刚触碰到雌花豹的身体,突然闻到了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气味。那是同类异性的青春气息,透着诱人的芬芳,沁入了三点金的心脾。它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悸动,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阻止它去伤害身下的雌花豹。豹子社会有一条禁忌——雄性不攻击雌性。三点金本能地受这条禁忌的支配,放弃了撕咬。雌豹也嗅出了三点金身上成熟的雄豹气味,便不再害怕,而是温情脉脉地靠在三点金身上,乖得像只小羊羔。三点金变撕咬为舔,开始细心地为雌花豹梳理凌乱的皮毛。一场理应十分严肃的盗窃斗争,就这样演变成雌雄之间卿卿我我的嬉闹。

我这样推测是有理由的。野生豹子一岁时离开母豹独立生活,一岁半左右性成熟,开始寻找配偶。从生理角度看,三点金半前就已进入了性成熟期,看到如花似玉、待字闺中的雌花豹,免不了会神魂颠倒,把牧羊的职责抛在脑后,不顾一切地跳进情网。

我把三点金和雌花豹相遇的时间判定为半年前,也不是凭空瞎猜,是有根据的。豹子是一种情感型动物,在结为伴侣前,雌豹和雄豹会交往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它们会频繁见面,一起食,一起渡过闲暇时光。若彼此情投意合,就组成家庭;若彼此没有情缘,就分道扬镳。它们交往的这段时间像人类婚配习俗中的恋爱阶段。野外观察表明,雄豹和雌豹从第一次见面到交配,约需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时间。雌豹怀孕期约三个半月。一黑一两只豹崽已出生二十天左右。由上面这几条可以推算出,三点金和雌花豹应该是在半年前认识的。

我想,三点金拜倒在雌花豹的石榴裙下后,雌花豹一定向三金提出过要求——从三点金看守的羊群中挑一两只肥嫩的羊来解解馋。雌花豹的心里压根没有豹会为人类放牧羊群的概念,在它的眼里,天底下所有的羊都是老天爷恩赐给它的食物。望着三点金身边的那一大群羊,雌花豹必然是垂涎三尺,心痒眼馋。羊肥得流油,就近取食,不费吹灰之力,一张嘴就可咬翻一只,一抬爪就可扑倒一双,比人类吃方便面还要方便,何乐而不为呢?可它的提议,却屡屡遭到三点金的拒绝。三点金毕竟是牧羊犬老梵娌一手带大的,从小接受的是如何爱惜羊、保护羊而不能伤害羊的一系列牧羊的正统教育。它知道我不允许它偷食羊群里的羊,也知道监守自盗的严重后果,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坚守牧羊豹的立场,没有答应雌花豹的无理要求。这个结论也可以从时间上推算出来。半年前我没有丢失过羊,第一只羊丢失的时间是半个月前。换句话说,从两只豹子互相认识到雌花豹产下豹崽前的五个多月里,三点金虽然受到雌花豹的诱惑并与其结成了伴侣,却始终遵循着牧羊豹的行为准则。

雌花豹看着那群羊在身边活蹦乱跳,满鼻孔闻到的都是浓烈的羊膻味,可就是吃不到羊肉,心里肯定难受得要死,一定会动脑筋想办法迫使三点金同意它在羊群里开杀戒。从常理推断,雌花豹可能会使用情感讹诈法。所谓情感讹诈法,就是利用对方对自己的好感,作为要挟对方的砝码,迫使对方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见到我心里就甜丝丝的吗?你不是很看重我们之间的感情吗?那你就该按我的心意去做!说不定雌花豹还会进行这样的威胁:你再不让我叼食你身边的羊,我就要跟你分手。我不知道三点金在情感讹诈面前是否曾经动摇过,是否感到左右为难过,是否有过身心被撕裂般的矛盾和痛苦,但有点是可以肯定的,雌花豹的情感讹诈一开始未能奏效。我想,三点金极有可能一方面阻止雌花豹捕食它放牧的羊,一方面抽空雌花豹捕捉猎物,以此作为补偿,来维持与雌花豹的关系。两只豹联手捕食,比一只豹单独捕食成功率要高得多。它们那段时间的运气也不错,经常满载而归,这样一来,雌花豹虽然为自己的情感讹诈失败而气恼,却也舍不得弃三点金而去。

半个多月前,雌花豹产下了一黑一黄两只豹崽。一道难题立刻就摆在了三点金的面前。豹子不像老虎,雄虎和雌虎只在发情时聚在一起,雌虎产崽时雄虎早就不辞而别了,由雌虎独自养育崽;豹子是一种家庭观念很重的动物,雌雄一旦结合,便长相厮守,雌豹产下幼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会不再捕猎,而留在巢穴里专心致志地照顾幼豹,由雄豹来提供食物。开始时,三点金想利用牧羊的空余时间到山林里捕猎,后来却发现这种想法难以实现。野外观察表明,一只豹平均出猎十次才有一次能获得食物,功率只有百分之十。豹子狩猎的黄金时段是早晨和黄昏,其他时段成功率更低。三点金肩负着牧羊的重担,早晨要赶着羊群上,黄昏要保护羊群回家,两个黄金狩猎时段都无法脱身,只有在羊群进入牧场后才能抽出空来到山林中去转一转,还不能走得太远,转的时间也不能太长,怕耽误久了羊群会出争。这么一来,很然的,它屡屡空手而归。

一天上午,三点金匆匆将羊群赶进北麓草场后,便直奔箐沟石榴树下的石洞,看望妻儿。

雌花豹正卧在洞口翘首以待。它分娩已经三天了,却只吃过一窝小老鼠,而这窝小老鼠还是它昨天早晨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自己跑到洼地单杉夹的,它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了,因为食物不足营养不够,奶汁稀薄如水,吃奶的两个小家伙瘦得皮包骨头。它盼望着三点金能给它带来新鲜的食物。它远远地闻到三点金的气味,便从洞底爬到洞口,焦灼的眼神闪闪发亮,死死地盯着三点金的嘴。然而,它的希望再一次破灭了。三点金的嘴角空空如也,连一只老鼠也没能给它带来。它的眼神立刻黯淡了下来,长长地发出一声哀嚎,凄凉哀婉,如泣如诉。

雌花豹的这声哀嚎,犹如一把尖刀刺在了三点金的心上。雄豹天生就有爱护自己妻儿的那份情感,懂得自己有义务给刚刚产下幼崽的妻子送来食物。当它的眼光落到一黑一黄两只豹崽身时,心都要碎了:小家伙因为奶水不足,虚弱得爬都爬不动,脑耷拉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了。它知道再不能弄到食物,两只可爱的豹崽就会被活活饿死,雌花豹也难保性命。它舔舔雌花豹的额头,做出了很快就会带回食物来的承诺,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蹿进山林,寻找猎物。这个时候,就算遇到一头嘴吻上长有獠牙、凶蛮剽悍的公野猪,它也会毫不迟疑地扑上去,拼它个你死我活。遗憾的是,它时运不佳,在山林里东跑西颠了半天,连半只猎物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万般无奈之下,它回到北麓草场,将充满杀机的眼光投向了由它放牧的羊群……

我想,当三点金向羊群伸出罪恶的豹爪时,心里一定很犹豫很矛盾也很痛苦。它知道不伤害自己守护的羊群里的羊是一条牧羊犬或一只牧羊豹必须无条件遵守的一条铁的戒律。它知道监守自盗是一种极其严重的犯罪行为。它知道这样做对不起我,对不起把它从小养大的老梵娌。可是,如果它不叼食自己放牧的羊,雌花豹和一黑一黄两只豹崽就会饿死。它进退维谷,脑海里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天平的一段是妻儿的性命,另一端是牧羊豹的职责与操守。终于,天平失去了平衡,向代表妻儿性命的这一端倾斜。

我这么想,也是有根据的。记得第一次丢失羊,我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三点金时,它不敢与我对视,而是转过脑袋去,趴在地,用哽咽的声音朝我呜呜地叫。现在看来,它那个时候是在用豹子的特殊语言诉说内疚与羞惭,表达犯罪后的忏悔,乞求我的饶恕。

三点金是牧羊豹,对它来说,从自己放牧的羊群中骗走羊宰羊,轻松得就像在做游戏一样。

我差不多隔五天丢失一只羊,换句话说,三点金每隔五天就会从羊群里盗走一只羊。据我所知,哺乳期的母豹食量很大,如果放开肚子吃的话,三天就可以吃光一只羊。从这一点来分析,三点金似乎还懂得节俭,不像贪婪的盗羊贼那样狂捕滥杀,对羊群进行毁灭性的扫荡。也许,确如我所推测的那样,它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才干起了偷羊的勾当。于是乎,它厉行节约,把消费压到了最低限度,每五天给雌花豹送去一只羊,这样既能维持妻儿的生活,又不过多地糟蹋它所放牧的羊群里的羊。

我这么想着,便觉得三点金监守自盗固然可恨,但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起码是事出有因,可以理解。或许,说它是在利用主人的信任拐骗羊,未经允许私自屠宰羊更确切些。

在我前思后想推断三点金的犯罪动机和犯罪经过时,三点金已在野石榴树冠上藏匿好了食物,蹿下树来。一黑一黄两只豹崽钻到雌花豹的怀里吮吸奶汁,三点金小心地用舌尖舔理着两个小家伙背上的毛,雌花豹则轻轻地咬着三点金的脚。

真是一个充满天伦之乐的豹子家庭。

我怕时间待久了,会被它们发现,况且事情已经调查清楚,真相已经大白,我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了。我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灌木丛,退出箐沟,回到了北麓草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