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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在一个星期的日子里

  不出乔治所料,接下来一个星期又担惊受怕又很有趣。在学校里只觉得日子过得很长,大部分时间用在担心马丁是不是遇到麻烦,乔治再去时他是不是还在那小屋里。一下课,遇到要乘的公共汽车不来,乔治马上飞奔回家。那些汽车开得太慢了,司机显然都已经累垮,该放他们长假。回家去把校服换成短裤,最后还会发生叫人急疯的耽搁;妈妈很可能要他帮忙做事。在这个时候,乔治特别急特别担心。但当他最后走进陡斜的院子,抬头看木偶戏台似的阳台时,几乎总是恼人地看到马丁露出慈父般的微笑等着,不然就是找到他在烤箱里平静地放光。乔治马上就会感到奇怪,他何必白白担心一天呢?

  然而毫无疑问,和一个外空来客交朋友是兴奋的,被他当成自己人是叫人高兴的。如果马丁的大人举动有时候使你不舒服,那么要记得,他可能真是个大人:因为不用说,小孩子,哪怕是太空的小孩子,是不会被允许在星球之间漫游度假的吧。他那种高人一等的神气从不使卡西难受,她根本就不把它当一回事。乔治由于马丁心地善良,由于他一下子会变得腼腆,还由于他希望受人喜欢,对他的这种神气也就加以原谅了。马丁对地球上的情况如此没有经验,正如乔治不断对他说的,老是把嘴张得太大和说错话,你又有什么办法不去关心他呢?

  还算好,马丁至少肯听乔治的劝告。“我一直很小心,”乔治问他时他会自豪地回答说,“我出去了两次,但很安静。任何人问我,我顶多只说一两声。”

  乔治不大相信马丁的话,尽可能巧妙地打听他说的一两句是什么话。“没有人把你打倒在地吗?”他会用诚心诚意的开玩笑口气问他。

  “没有,”马丁老老实实地回答。“一个人也没有。”

  过后,他偶然会提起这天的一些事情,使乔治一想起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神经紧张,然后他会好意地大笑那种以为他冒险的想法。“我一直再小心不过了,伙计,”他说;他已经学会不叫乔治做可爱的孩子。”我不明白,我住在这空的旧房子里,为什么有人要管,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制造麻烦:但我可以看到你很担心,为了你我才小心的。”

  “你要听乔治的话。”卡西关照他,马丁就温和地对她微笑。

  一天下午他说:“我又碰到那研究人员了,有个专门仪器的。他记得我,对我很友好,因此我有机会看他工作。”

  “哦,你和他在一起干了什么?他到底为什么和你友好?这一回你对他说了什么?”

  “根本没说什么。我记住了你的话。今天他问到国际形势。”

  “是吗?一直跟小孩子谈这类事情,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他从不跟大人说话吗?”

  “噢,说的,他今天跟许多大人说话,他说他们的意见惊人地划一。”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全部认为政府应该说话。至于说什么,各有各的意见,但他们全都认为,政府如能说话,那就会好得多。”

  “这个研究人员发现了这一点,他认为有了重大发现吗?听他的口气,我觉得他像个讨厌家伙。”

  “你还这么想?当然,这些事你不大明白,他一定有一个体系,我就希望发现它;但他是一个聪明人,要发现它似乎不容易,对吗?接着他问我对政府的现行体制有什么想法。”

  “我认为它安全极了。你怎么说的?”

  “我说它又老式又没有效率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不过在我们大大提高有广泛影响的宣传工具的水平,并建设性地改进社会和智力标准以前,这体制也许是最好的。”

  “你这么说了?”乔治担心地说。“他听了觉得怎么样?”

  “非常喜欢,”马丁谦虚地说。“这对他来说也许是一次革命。他说这显示了年轻人观念水平的惊人提高。”

  “他也许是在骗你。你最好避开他。”

  “你太多心了。我希望你记得,我已经答应过小心谨慎。”

  这番对话是在中立湾的渡轮上进行的,乔治特地带马丁出来走走。总的来说,此行结果是令人失望的。马丁对海港的所有色彩和柔和飘动的海水颇为欣赏,可不喜欢浮标、海湾大桥和附近的海军部大楼。渡轮本身、它的丁零零铃声、它的航行,甚至机器以及它温暖的汽油气味都不能使他感到兴奋。事实上,这次旅行中唯一使马丁感到兴奋的部分正是使乔治感到头痛的东西:在环形码头等渡轮。马丁爱看渡轮来时他们被关在铁丝栏里;心急的乘客不等跳板放好就跳上岸;群众蜂拥进站时旋转式栅门格登格登响;坐下一班船的人等铁丝栏一打开就冲上船。马丁看得高兴极了;当他自己和人群一起关在铁丝栏里和上船时,乔治注意到他脸上露出异常欢乐的表情。

  “真滑稽,”当他们回来看到卡西等在小屋时,乔治对卡西说,“他那么喜爱乱哄哄的人群。”

  卡西只是说:“那卢克·戴又带着戴维·盖茨在这儿转了。我从我的窗口看见他们,因此我想我最好下来。”

  “只是他们两个吗?”

  “对了——那女孩跟在他们后面,如果你把她也算一个的活。”卡西讲到伊丽莎白·布朗,总是把她当成一个奇怪的不明物。

  “只要他们不带来一帮人就好。”乔治迟疑地说。

  自从星期日下午以来,卢克和戴维已经在这儿转过几次。他们隔开一点距离,跟他们说话时,他们回答得很简短,用失望和不相信的眼光看上几分钟,又不见了。乔治和卡西觉得这件事很叫人担心,但马丁只是露出他那种地道的大人微笑。

  “他们只是奇怪,”他会说。“像那只狗。”

  乔治但愿他们别像那只狗一样惹那么多麻烦。你简直不知道卢克、戴维、伊丽莎白和那研究人员要干什么。还有一直在公园里的那位老先生,他有时候停止看海,却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马丁。还有那喂猫老太太。马丁没提过她,但乔治有一天晚上比平时待得晚些,偶然发现马丁如今把她看作老朋友,她定时来时跟她说话很随便。幸亏她似乎不爱多嘴,哼一声就走了。

  “你可别告诉她你是谁,”乔治警告马丁说。“她来历不明,不喂猫时,谁也不知道她干什么。”他看见马丁显出认错和不舒服的样子,感到十分抱歉。“你没有说过吧?”

  “什么?”马丁装出随随便便的样子说。“告诉她我是个太空人?我想我有一天晚上可能告诉了她。看到她是个熟人,我想她听了也许会感兴趣。”

  “你这么想?我希望她不感兴趣。她说什么了?”

  “她没脑子,”马丁硬邦邦他说。“别担心她。我相信她除了猫以外什么也不明白。”

  “说吧,马丁。她说什么了?”

  “她说我发疯了。”马丁气呼呼地说,绷了几分钟脸。

  乔治回家深感忧虑,向她妈妈打听,下一次出新月还有多久。

  “不知道。问这个干什么?你给我把这些东西放在床上。你想知道月亮的事,还是去看看日历吧。”

  乔治真去看日历了。离出新月还有长长的两个星期。他想,如果他明自他该担心什么,那还不算太坏。是一个外空来客到底没什么错。为了这件事他们不能对你怎么样,对吗?反正马丁告诉别人这件事时,似乎也没有一个人注意。然而乔治还是感到不大放心。

  自然也有并非如此的时候,例如下午坐在海港旁边,看着清凉而明亮的海水聊天。“那颜色,”马丁会喃喃说。“它看上去真是这个样子吗?”下午有时在街上散步,经过商店,或者坐电气列车(马丁觉得比坐渡轮好得多),买一次票环城绕来绕去。“又到中央站了!大家下去了……现在又有一辆到站了!”有时候近傍晚就穿过海德公园漫步回家,舒舒服服地经过阴暗的林荫路来到战争纪念堂,灯火映在纪念池上像一个个水中的柠檬。

  “你看见什么了?”卡西会好奇地问。

  “映在水上的灯光。”马丁会回答说。

  “都是一样的!我们看着它们都一样。”

  “不一样。不过我只能这样告诉你。”

  “但可能是一样。如果我们看不出不同,说不出不同,也许到底没有什么两样。”

  “我们在不同的世界里过不同的生活。我们只是碰巧一起这样看罢了。”

  “你无法证明。”卡西固执地说。

  “算了吧,卡西,别去操这份心了。算了。”马丁在自尊心没有受到触犯时,可以是非常温和的。

  乔治已经不再争论,因为无可否认,马丁是不相同的。他的身体似乎大小正常,但他能待在那个旧烤箱里。他睡着时放光,跌倒会蹦蹦跳。乔治承认不同,但有时候忍不住还是提出疑问。

  “就一点相同之处也没有吗。我们两人之间应该有什么相同之处,我们两个都是活人。”

  “有啊,那就是能——运动,热,光,等等,它们是相同的,但在我们身上的表现不同。物质基本上相同,只是生命的形式不同。”

  “你到底能否看出不同来?如果不知道,你怎么能说你在这里呢?”

  “颜色强烈得多。它们几乎散出来。令人感到没有一样东西是真实的,像个梦。不错,我知道。”

  “如果只是这样,麻烦就要接连而来了!”

  “啊。”马丁微笑着说了一声。

  “说下去吧。你要说什么?

  “还有……还有生命的活力。每样东西的青春活力。它是快活的,疯狂的,年轻的,激烈的。它像寒夜的簧火。它和生命一起爆发。”

  “但在这里万物会老死。植物、动物、人和万物。”

  “对,这是不同之一。但分别只有如火光和电光。”

  “在你们的星球上就不发生老死吗?”

  “也发生,但不是这样。不像你们这里,万物不是突然不再是一样东西而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

  这太费解了,乔治只好作罢。

  乔治来到那小屋时已经很晚,剩下的时间他们在阳台上聊聊天;因为卡西不单独同马丁出去,怕遇到意外麻烦。两个苹果依旧挂在上面的窗口。卡西已经悄悄把香肠拿走。香蕉一变黑,马丁自己把它拿下来切得一塌糊涂。画还钉在老地方,马丁一次又一次去看它。他很得意他已经学会看画,被这幅画迷住了。

  “我希望能把它带回去。不知道它能不能保存?它真漂亮。”

  “你发疯了,伙计,”乔治断然告诉他。“不但纸不好,画也蹩脚。而且它上面都是泥。我不知道你在上面看见什么。”

  马丁闷着头想。“颜色。”他感到惊异。

  “对,我同意。不错,它有颜色。我认为是溅上了颜色。”

  “快活的野性动物,”马丁高兴地喃喃说。他向乔治热情地微笑。“它是你的画。”

  “你认为是我的画?”乔治冷冷地回答说。“它对我说像太空人。”一听见脚步声,他警惕地坐起来,等看到是卢克和戴维,后面跟着伊丽莎自,他又放松了。“又是无声警察来了。你好吗,戴维?”

  “很好,谢谢。”

  “你也好吧,卢克?”

  卢克阴着脸点点头。

  “那就好。”乔治诚心诚意地说。

  卡西坐在旧扶手椅上,下巴抵在紫色便裤的双膝上,皱起眉头看伊丽莎白。“呸!”她忽然说了一声。伊丽莎白拍拍自己发亮的头发上的一根粉红色缎带,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全不说话。从不记仇的马丁对他们的来访已经习惯,对三位旁观者露出慈父般的微笑。他们严肃地看着他。

  马丁忽然果断地站起来,扑到地板上,像乒乓球一样蹦蹦跳。所有的人一声不响,这一回是出于惊愕。蹦蹦跳从高转低,马丁最后重新站起来。他向挂着的一个苹果跳过去,抓住绳子,拉着它上了窗顶。他又下来,走到阳台边,翻个跟头,一着地又拼命地蹦蹦跳。

  伊丽莎白脸都有点发青,走了。两个男孩皱起眉头眯起眼睛细看。卡西咧开嘴笑,乔治大叫:”马丁!停下。”

  马丁从地板角落的洞里出现,走回来。“你们还想看什么?”他问道,也不见他弯腰和趴下,钻到旧扶手椅底下不见了。

  卢克和戴维交换了一个眼色,“再见。”他们有礼貌地对整个房间说了一声,出去了。

  马丁从扶手椅底下出来。“你们想,他们满意了吧?”

  “他们已经去议论,看能不能拆穿这个把戏了。有卢克·戴那样的人在周围乱钻,你只会给自己惹麻烦。”

  “是他们要看的,我做给他们看了。”

  卡西忽然仰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那伊丽莎白,我敢打赌,她眼下不会再来了。”

  “别说了,卡西,你只会让他更来劲。我们不能整天守在这里使他避免麻烦。”

  但星期六早晨乔治和马丁在一起时,马丁的自信终于引起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