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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

一 舅父的感慨

西北风呼呼吹动的那一日,舅父对安利柯说:

“喂,安利柯,不到海湾里驾船去吗?我已是七十老人了,但在这样的风中去驾小船,还没有什么哩。”

“去吧,去吧。”安利柯雀跃了。

到了海边一看,风却意外地厉害。

“舅父,风不是很凶吗?不要紧?”安利柯说。

“不要紧罗。你的裤子也许要被水沫溅湿,浪也许会比船舷还高,但是用不着怕。”

舅父说着,就逆着风向,把住了舵,把船驶出去。他一手拉住帆索,调节船帆,使船折着前进。有时很巧捷地转换方向,自己得意,有时现出小孩似的快活。

帆船孕着风,船飞速前进,浪花时时溅来。舅父坐在船后,愉快地说:

“啊!这样爽快的风,在头上吹拂,掠过耳朵,或是吸入脑中,我就仿佛立刻回到了少年时代,竟要再唱起儿时的歌来了。我真爱海,了不得地爱,意大利人如果都像我似的爱海,也许会成一大国民哩。这点要佩服英国人啊。以尊敬之心爱着海的英国人,已成了世界第一的国民了。英国人出身是穷的,就乘了船去求富;生在富家的,乘了快艇游戏,或乘了大轮船与全世界贸易。

“啊,这是多么美啊,海真好!我一见到这苍苍的大海,心就为之欢喜而陶醉了。我不是诗人,不知要把这欢喜怎样表达才好。

“唔,对了,我能这样地说:海在现在,和我在二十岁时所见同样的美,咿呀,不对,年老了来看,比年轻时所见的更美。任凭你怎样看也看不厌,愈着愈新鲜。注目静看,就会浮起种种的念头来,海会使我的想念伟大高尚。在愤怒恼恨或有怨恨的时候,只要一看到治态的海,人间的苦痛就小如泡沫,会呵呵失笑起来,怨恨全消,心胸顿然开广了。在悄然而悲哀的时候,看到浩荡的海,那悲哀就像无涯的水平线……不,像那水天一色的彼方的雾似的消失了。有时感着世间的不义不正或矛盾,生了愤激,看到海,胸怀也就释然,把耶愤忘却了。海的世界里没有关税,也没有消费税,也没有什么分界,可以自然地悠然生息。啊,海欢迎着有一切进取勇气的人们。

“看啊!海比天空还清,比大地还富,海才是真正的生命之母。我们的未来将依赖海得到荣耀。哪,不是吗?自然把意大利安置在东洋与西洋之间,意大利比英国更幸福。哪,意大利有岛国的特长,同时还有着大陆的特长。意大利把头从欧洲伸出,只要数小时,就可把印度与非洲的产物运输到德意志的中央去。意大利身体修长,一脚伸出去几乎要碰到非洲,再略过去,就几乎可碰到亚洲了。

“意大利!在我们意大利的前面有着什么?有着地中海!地中海是文明的摇篮啊。马可·波罗到中国去,其出发点就是地中海。这地中海真可谓是全欧罗巴文明的市场与法庭。可是,有想把这地中海占为私有的人呢,我们应以守护这地中海为我们第一义务。

“不久,你就要决定你一生的方向了。我不知道你将来会成一个怎么样的人。但是,你无论生活于海上或是陆上,你不可不在口上或笔上尽力教示国民,地中海是意大利的。意大利是地中海的哨兵,又是护卫者。天把这任务托付了意大利了。可是意大利人怠惰,竟在‘看帆船和轮船孰快’,瞠目于外人的船只的竞争之间,任贵重的地中海——世界上最美的地中海被人拿去。啊,我们应把意大利的本来面目重行回复!应将自己的东西被夺认为耻辱,对无悔过!我每见到意大利的军舰,就馋涎下咽。我七十老人见到意大利的铁甲舰冲着这美丽的海湾的波浪,堂堂地进行时,几乎希望与人开战。要喊出:‘来吧,敌国!看我完全战胜你!”’

二 糊涂侯爵的故事

头发被爽快的西北风梳拂着的舅父,只管对着海叙说他的回忆,加以赞美。这时候风已平定,船到了桑·卫德地方了。

舅父把岸上的堡垒、别墅以及散布在那里的村落指点给我看,然后说:

“你看,那堡垒之下有一个栗树林,林的前处错错落落地可看见有个别墅吧。”

“看见了。”安利柯回答。

“那个别墅可作我们人生的教训哩。”舅父感慨无限地说下去:

“那别墅是某侯爵的祖先建筑的。那时候,侯爵家曾有五六百万元的家财,可是现在据说已全然荡尽,仅仅留了那个别墅了。别墅四近只剩少数土地,侯爵靠这土地的收入,苦苦地过着日子。

“两年以前,我曾因事往访那侯爵。身入其中,见随处都是荣华与没落的对照,难过不堪。所谓侯爵者只是一个空名,其实际境况全然和长工或农民无二。我被招待入客堂,见斑驳的古壁上是有培内契风的大古镜,地上铺着露出了底线的破地毯!五六个壁龛里摆着大理石的雕刻,杂乱尘污的小桌上,在玛乔利加制的缺口杯中,留着吃剩的咖啡与牛乳。

“凭窗一望,更了不得!其光景还要凄凉得露骨:廊下严然竖立着大理石圆柱,廊下原有一个庭院,可是简直是肥料贮藏所,母鸡、小鸡、鹅、鸨鸡,都在撒粪鸣叫行走。庭隅的受水处,倒放着大理石像与往饰雕像的碎片,这大概是作水沟的底石用的。还有五六只小猪,鼻间唔唔作响地在咬南瓜吃。蓬蒿等类莽莽蔓生,更不消说了。庭院的铺石也不完全,竟像作为厩舍或厨房用着哩。”

“为什么这么大的财产会立即荡尽呢?”安利柯听了舅父的话这样问。

舅父说:

“也不是他为人不好,只因为用钱太无把握,管理不得其法罢了。简单地说,就是太是滥好人了的缘故。原来做人无论好到什么程度,决不嫌过好的,但滥好人与好人却全然不同。侯爵是一个大大的滥好人。所谓滥好人者,就是做事不加思考,一味依从人言的人。现在住在那别墅的侯爵的父亲是一个滥好人的好标本。

“侯爵的父亲老侯爵不嫖不赌,也不曾做冒险的事业。可是做梦也料不到,他忽然破产了。”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并不坏的人,忽然会破产?”安利柯奇怪地问。

“因为这样的缘故,哪,”舅父继续说,“老侯爵遇有人来求助,从不推却;遇有人要他作保,也一一承诺。他原来是这样的滥好人,所以即使有诈欺者、阴谋者合伙了来谎骗,他也会唯唯应允。其实像这样的不论什么都依从别人,并不是行善事。

“如果只是借钱,那还有限哩。替老侯爵管帐的执事是一个正直而有眼光的人,即使有人向老侯爵借钱,如果家里没有这数目的钱,他就会拒绝说‘没有钱’。老侯爵知道了也只好说,‘对不起,对不起,’把这一关度过了。

“但是遇到人不来借钱,而来请求做保人时,如果轻易承诺,那就不得了了。因为做保人,只要捺一下印就够了。老侯爵原是滥好人,遇到有人来请求作保,他也会一一答应。一千元、一万元、十万元,这样的保人,不知道他做过几多次。不消说有若干人因此得救了,但也因此而自己屡次被牵累,弄到要替别人负偿还债款的义务。

“有一次,有人设了一个工场,想用那赛尔奇尼亚地方到处皆有的名叫‘凯琵朗’的植物的根来制取酒精,说这事业很有希望,可以收得三分之利。老侯爵信了这话,出了五十万元的信用借款。其实从‘凯琵朗’的报上怎能采取上等的酒精?它只含有微量的劣等酒精。结果事业完全失败,老候爵所借给的五十万元和愚笨的股东的股本一样,毫无意义地同归于尽。于是老侯爵就到了破产的地步了。

“啊,安利柯。愚笨的行为,其恶果所及不仅在自己个人。为了愚笨的事出钱决不是好事啊,因为其结果不但自己受愚弄,还非连累许多无知的关系者一同受苦不可的。世间很有想行好事而反害人的人。

“老侯爵的行事全是如此。有一天,老侯爵所出的千元支票忽然不能兑现了。老侯爵奇怪起来,叫了管帐的执事来问是怎么回事,执事早已知道终有一天难免周转不灵,流着泪诉说了理由,然后忠告老侯爵说;‘事情到了不得了的地步。所以我曾屡次向你诉说,请你非有确实把握,决不要替人作保。’

“执事这样一说,侯爵才恍如从梦中醒来,张是不知所措。执事又流泪诉说:‘有人向你借钱,我会告诉他没有现金,替你谢绝。但在保单上签名不是我的职务,你东家自己有着笔与印章,尽可不必问我有无现金,自由地替人做保人。你在那里怎么干,我却完全不知道。’

“知道了吗?就为了这个缘故。那时老侯爵家已连一千元的存款都没有了,所留给小侯爵的就只是那个别墅。那别墅还是在将破产的时候,靠律师的帮忙把它假作侯爵夫人的财产,才侥幸残留下来的。

“但把明明是自己的财产假作不是自己的东西,寄托别人的名义之下,这不能算是正直的行为。老侯爵如果真是正直的人,真守道德,那么就该不改名义,把那所别墅也给了债权人吧。

“可怜!老侯爵遭意外的灾难,感伤之极,终于把爵位与不义残存的小财产剩给了儿子,就死去了。那儿子虽有着相当的体格,却一无所长,没有恢复先业之力,只是悄然地站在雕像前面羡念先世的荣华,或是凭窗坐叹自己的无能,啃着先人的余物,过那贫困的生活呢。

“哪,安利柯,你现在和我同居于桑·德连累,不要像那侯爵糊涂地把日子过去啊!第一,心情要好。但没有头脑的心情也没有用。希望你好好地发展以理性为基础的心情!”

舅父的话虽已说完,安利柯还凝视了别墅在沉思。舅父活泼地把转了舵:

“啊,回去吧。安利柯,风已全止了,你也来划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