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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

  然后,春天来了。
  龙城最柔软的春天总是伴随着肆意的沙尘暴。也只有沙尘暴的瞬间才能够提醒我,我们的龙城其实是位于一个荒凉的无边无际的高原的腹部。若是没有了这些狂暴的风沙,就会不知不觉的把高速公路延伸的地方当成天尽头。
  某个窗外风沙呼啸的午后,高三的区老师在我们大家的眼前,直挺挺的栽倒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头“咚”的一声撞在我的办公桌腿上。大家手忙脚乱的打电话的时候,我听见了来自窗外的,那种代表着神灵愤怒的呼啸声,我仿佛觉得,只要我在这个时候把窗子打开,漫天的黄沙就会像瘟疫一样席卷而来,冲进这个虚伪的房间,一秒钟之内掩埋这个躺在地上的人,堆起一个荒凉的冢。
  于是我突然间有种预感,区老师怕是不会再醒来,结果,我对了。
  跟着我就临危受命,接下区老师的班级。陪着他们走完这毕业前最后的三个月。
  每一天,我几乎要呆在学校里十个小时以上,不过即使是这样,我也没有什么机会和小叔单独相处了,现在他只要不上课,就会呆在家里,陈嫣以及他和陈嫣的家占据了他所有的私人时间。事实上,不仅是我,连三叔三婶也一样。三婶常常像往常那样,打电话给小叔要他们过来吃饭。可是他们很少赴约。某个周末倒是两个人一起来过一回。但是紧接着的第二天,陈嫣就给三婶送来了满满一罐她煲的汤,还有几盒看上去像是江南口味的小菜。“这是什么意思?”三婶不满的皱着眉头抱怨,“是把昨天吃过的那份还回来,还是告诉我你小叔现在不用我们照顾了?”“你们这些女人老是要把别人往坏处想。”三叔的表情异常天真和无辜。
  很自然的,小叔和我们疏远了。尤其是在某天,陈嫣欢天喜地的通知大家她怀孕了之后。
  某个五月的傍晚,我在校园的林荫路上看到了他们,陈嫣挽着小树的胳膊,他们悠闲的散步,小叔的脸又悲哀的胖了一圈,但是他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得意。迎面,蹒跚的走过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我认出了他,他是很多年前的教导主任,那个时候,听说他曾经在办公室里耀武扬威的拍桌子,说要严肃处理那个名叫唐若琳的女生。其实有的人就是如此,手中哪怕就握着一点点的权利,也不舍得不用。
  这个老人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和小叔他们狭路相逢。
  “王主任您好,”小叔一如既往腼腆的一笑,“这位是……我前不久结婚了。”他看上去依然羞涩的可爱。
  老人愣了一下,几乎要踉跄着倒退几步,他盯着陈嫣的脸,难以置信的说:“你是——”
  陈嫣从容不迫的微笑着,点头说:“我是。”
  老去的终究已经老去,可是不能说是陈嫣赢了,是时间赢了,适可而止吧陈嫣,你那么迫不及待的,想要证明什么呢。
  春夏交接的夜空弥漫着芬芳单纯的欲念。我对着敞开的窗子深呼吸了一下,接着拿起手机,不看内容,直接删掉了江薏的短信——删掉她的短信已经变成我几个月来常常要做的事情,然后我开始认真的策划着,等这班学生考完,我说什么也要去旅行一次。走得远一点,要是南音那个家伙表现好的话,可以考虑带上她。
  但是我的旅行终究没能实现,因为就在我满怀希望的设想的时候,大洋彼岸,郑东霓生下了她的婴儿。
  是个小男孩,只不过,患有21三体综合症,就是我们常说的先天愚型。
  是染色体结构畸变导致的疾病,最常见的严重出生缺陷病之一,临床表现为:患者面容特殊,两外眼角上翘,鼻梁扁平,舌头常往外伸出,肌无力及通贯手,患者绝大多数为严重智能障碍伴有多种脏器的异常,如先天性心脏病、白血病、消化道畸形等。本病发生几乎波及世界各地,很少有人种差异——科学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我打电话给郑东霓的时候,她惨然的一笑,她说:“你该不会是要看他的照片吧。”
  会议那个夏天里全家人的愁云惨雾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所以我大概是刻意的遗忘了,只记得那两三个月中,我们家每个月的电话费都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三叔抱着电话来来回回都是重复那一句话:“回家吧。”三婶急了,嫌三叔除了这句话什么都不会说,于是把电话抢过来,红着眼圈说:“你回家吧。”然后重复很多次——多加了一个“你”字,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进步。
  还有一个细节,在婴儿出生的一周之后,郑东霓的老公跟她提出了离婚。
  郑东霓是在2007年的8月底,带着婴儿回到龙城的,那时候婴儿刚刚过完百天。
  那个孩子长了一张奇异的脸。额头很宽,两只漆黑的小眼睛隔得很远,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常人的眼睛间距,倒像只安静的小鼹鼠,鼻头的圆的,小小的,粉红的舌尖喜欢伸在外面。闲的无聊的时候就像所有健康的小孩那样啃一会儿自己的小拳头。眼睛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是看见了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
  第一眼看到这个像是从卡通片里走下来的小人,我就爱他。
  “要抱抱他吗?”郑东霓戴着一副硕大的Prada太阳镜,疲倦的对我微笑。
  我摇头:“还是算了,我不会抱。我怕我一不小心就捏碎他。”
  “小家伙,小家伙。”我的手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我是舅舅,你舅舅…….”然后我抬起头问郑东霓:“他有名字吗?”
  郑东霓短促的笑了一下,自从这个小孩出生以后,她经常这样笑,听上去像是有一口很乖戾的气冲口而出,脸上的申请也复杂得很:“他姓郑,郑成功。”
  “多好的名字,郑成功,你说对不对?”我开心的问婴儿、他像是配合我一样,气定神闲的伸出他的小舌头,表示同意。
  “多聪明的孩子呀!”我笑得前仰后合,然后突然意识到我说错话了。于是有点尴尬的说:“上车吧,三婶的电话一会儿就要追来了。”
  “三婶已经忙了一个礼拜。”我告诉她,“我们去买了一张婴儿床,南音的房间从现在起就是你们俩的,你待会儿就会看见,客厅里多了一张沙发床,那就是南音周末回家睡觉的地方了。三婶还专门添了一个新的柜子给郑成功专用,里面全是他的尿片和奶瓶,南音那个傻丫头还去买了很多的玩具……总之你放心,我们都安排还了。”
  她一言不发的把目光掉转到窗外,摘下了太阳镜,摇下一点车窗,八月末的风悄无声息的长驱直入,她的头发飘起来了,她慢慢的说:“西决,先送我回家行吗?”
  “你说什么废话,你以为我们去哪。”
  “我是说,”她看了我一眼,“回我自己的家。”
  “何必?”我闷闷的说。
  “我求你。”她没有表情。
  我只好往另一个方向开,那条路和通往三叔家的不同,沿途全是龙城旧日的风景和拆得乱七八糟的工地。曾经的龙城原本就是一个大工厂,郑东霓的家就住在那片烟囱的树林后面,树林里住着很多像我大伯那样的人,他们终日在黑漆漆的厂房里作业,就像是在山东里融化太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烟囱的树林里还关着很多看似狂暴其实温顺的野兽,名叫机器,终日发出或者沉闷,或者尖锐的轰鸣。
  郑东霓就是一个从这片烟囱的原始森林里走出来,走到了天边的人。
  她把郑成功生硬的往我怀里一塞,自己走近了破旧的单元门。
  黄昏的工工厂宿舍区,永远是一片死寂,就像是原始森林的祭祀刚刚结束,所有的机器野兽都安然睡去。我有些犹豫的把郑成功举起来,他正在表情严肃的欣赏远处林立的巨大的烟囱。我不知道我是该带着郑成功等在这里,还是跟着郑东霓进去。我不想让郑成功看到那种母女二人脏话连篇的对骂场面。
  “喂,郑成功,烟囱很好看,对不对?”我问他,他不置可否。
  “你是这儿的人,郑成功,这儿是你的家,那些烟囱你都应该认识,因为它们是我们龙城的界碑。”我突然觉得这种话对于他来说国语深奥了,有点不好意思,“郑成功,”我好不容易才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脸蛋,“你知道为什么有的烟囱往外冒黑烟,有的烟囱往外冒白烟吗?”我笑了,“因为冒白烟的那些烟囱是在制造云。对了,你看见的天上的那些云,都是这些烟囱把它们送上去的。”
  然后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大伯抱着很小的郑南音,指着远处的烟囱,对她说:“南南你知道吗,天上的那些白云就是这里的烟囱送上去的。”那天大伯的心情正好不错,一定没有喝酒。“真的呀——”小小的郑南音崇拜的欢呼着。“当然了。”大伯对她挤了挤眼睛。大伯那个时候还年轻,他是个健壮的,很好看的男人。
  还是上楼去吧,我突然之间,有些想念大伯。
  大伯无力的坐在他的轮椅里面,圆圆的头颅有些倾斜,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似乎就在他身旁发生的争吵一点都不能影响他。
  “你走吧。”大妈依然是那么淡淡的对郑东霓说,一边低着头,搅和着面前那杯藕粉,“我这里太乱了。要天天照顾你爸爸,我实在没有时间再帮你带一个三个月大的小孩。”
  “你要我走到什么地方去?”郑东霓咬了咬嘴唇,“你还不明白吗?我马上就要离婚了,我不会再到美国五了。下一步怎么走我都不知道,你要是需要钱我给你——”
  “你的钱你自己留着吧,我一分都不要。”大妈讽刺的冷笑,“你赚钱也不容易。”
  郑东霓漆黑的看着她,沉默的看了几秒钟。
  “我们走吧。”我走过去想把她拉起来,“走吧。”
  这个时候大妈悠闲的补充一句:“反正你有钱,你去雇个保姆来看这个孩子就好了,何必一定要跟我们挤在这个又小又破的地方呢。”
  郑东霓一把从我手里把小孩抢走,拎着他的衣服就像是在拎着一个破旧的口袋,她就这样拎着婴儿,把它凑到大妈的脸面前,一边摇晃着一边喊:“你看看他,你好好看看他!他眼睛看上去像个牲口,舌头总是吐在外面,他是个白痴,他长大了以后也是个白痴,他永远没有生育能力,他活不长的,你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就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这就是你的亲外孙,你们让我受了多少罪现在你们全都得还在我儿子身上!你现在想撒手不理他,你做梦!”她一口气喊出这些话,脸涨得通红,乱乱的发丝拂在脸上,全然不管郑成功尖锐的哭声。
  “那是你自己造的孽,你怨得了别人吗?”大妈平静的说。
  我把郑成功从郑东霓手里抢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看着他的小眼睛里含着的很清澈的泪水,我就决定了,我得把他从这个地方带走。我不管郑东霓还要耗到什么时候,就算大妈同意,我也不会放心让他留在这儿的。
  于是我抱着郑成功蹲在大伯的轮椅前面:“大伯,这个是郑成功,郑东霓的孩子,你的外孙。现在我们走了,过两天我再带着他来看你。”
  大伯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暗哑的声音,类似呜咽。我看到他用力的想要抬起他的右手,他粗糙的手机现在呈现着一种奇异的轻盈,就像是粉蝶的翅膀那样,轻轻的扇着,却不能挪动,我看懂了他的意思,于是我抓起郑成功粉嫩的小手,让他去碰触那些轮椅扶手上面,苍老无力的手指。
  当他用这只手漂亮的把那个情敌打翻在地的时候,他应该没有想到吧,那就是他一生里最精彩的一瞬间。
  在我们身边,争吵还在继续,不过那似乎都和我们无关了。
  “我自己造的孽?”郑东霓咬牙切齿,“我自己造的孽?妈的你还要不要脸?鬼才知道这种病是从谁那里来的。说不定就是你干的好事,说不定就是你卖的那个男人身上带着的基因呢。我还没说什么,你他妈还有脸来说是谁造的孽——”
  “怎么,不说话了?”郑东霓继续逼近大妈,“反驳我呀,骂我胡说八道满嘴喷粪呀,你要是真的底气那么足你就让我去做亲子鉴定啊。怕了吧。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情,你不会不记得这个房子的房东其实是我吧?当初是我拿钱替你们把它从公家手里买下来的,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赶我和我的孩子走?明天我就把它卖掉,明天我就找人来看房子,谁愿意买我就给他打折,到时候你就和这个男人一起烂死在大街上吧,到时候你就…”
  大妈毫不犹豫的把手里那杯藕粉泼到了郑东霓的身上。
  郑东霓尖叫了一声,往旁边躲闪,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裙子勾到了大伯的轮椅的一角,我眼前的大伯变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不倒翁,慢慢的往一侧倾斜着,倾斜着,脸上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有一滴很浑浊的液体挂在他浑浊的眼角,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等待自己像张被踹到的桌子那样倒下来,砸在地板上轰隆一声。
  我伸出左手抓住了他的轮椅。
  “爸爸,爸爸——”郑东霓惊呼着,鬓角上挂着一丝藕粉,她也匆忙的伸出手扶住了那个倾斜的轮椅,大伯于是就维持着那个往一边倒的姿势,像是处于失重状态下的宇航员。他睁开眼睛,喉咙里重新发出我们都不懂的声音。我这个时候才看见,因为这个倾斜,他把郑成功花蕾一般的小手牢牢的抓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他是想要抓住一样东西支撑住自己吗?可惜他选择了一样最不可能的。
  突然之间,郑成功笑了,他分红色的小舌头在这个笑颜里若隐若现。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在那之前我还以为他不会笑,他安心的把自己那只小手交给面前这个初次见面的,肥胖的,没有表情的,寂寞的不倒翁,并且毫无保留的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大妈颓然的坐在屋子的一角,战抖的手里还握着那个空空如也的玻璃杯。
  我们重新回到了夜幕开始降临的街道上,在清凉的八月的晚风里,我慢慢的开,郑东霓没有表情的陷落在副驾驶座里,郑成功似乎已经昏昏欲睡。
  “为什么你总是看见我最丢脸的时候?”她好像是自言自语。
  “因为你从来不怕在我面前丢脸。”我回答。
  她无力的把头放在座椅靠背上,似乎完全不在乎郑成功在她双臂里摇摇晃晃。我又听见了她那种短促的可以说是猖狂的笑声。
  “谁说不是呢?”她自嘲的笑,“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什么都不怕。”她腾出一只手,把车窗摇下去,“你身上有打火机么?”她问我。
  “你休想。”我简短的说,“差不多点好不好。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儿子才三个月,你——”
  “好了!”她不高兴的挥挥手,“怎么那么啰嗦。”然后她就陷入了沉寂。
  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我说:“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她长叹了一声。谈起的声音让我很奇妙的感觉出,她在那副硕大的太阳镜后面闭上了眼睛。“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次和以往不同,我不是来借住几天的,我是真的要回家了,恐怕我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打发以后的日子。我还以我在我倒了这么大的霉以后,我妈她会愿意帮我一把。”她疲倦的托住了脑袋,“可是你都看见了。”
  “像你那样闹,有什么意思?就算大妈同意,我看三婶都不会放心你把郑成功放在她那里。”
  她又一次嘲弄的笑了:“拜托你郑西决,我可没有你那么厚的脸皮,在别人家里一赖就赖上那么多年,就算我自己不在乎,我怎么可能让这样一个孩子拖累大家呢?”听见她重新开始骂我,我反倒觉得正常的郑东霓总算的回来了。
  “你相信我,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嫌弃这个小家伙,自从郑成功生下来,三叔三婶每天都在为你回家做准备,他们甚至已经在讨论去送郑成功上特殊学校的事情,没有谁把他当成是个负担,是你自己想太多了。”我说。
  她静静的回答我:“我受不了别人对我好,你知道的。”然后她微微一笑,把郑成功抱的更紧,“不过呢,”她深呼吸了一下,“你不知道,每次我和我妈对骂完了以后,我就稍微放心一点,因为看得出她精神其实还不错,哈哈。”
  “变态家庭。”我也嘲笑她。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看到,郑成功小小的罩衫不小心卷了上去,露出来的那一截白嫩的脊背上,有三个青紫色,非常像指痕的印记。
  “他打孩子吗?”我觉得背上的汗毛在一秒钟之内竖起来。
  “是胎记。”郑东霓淡淡的说,“我现在做梦都想着赶紧签字,我一看见他就反胃。”接着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你有没有外币账户?”
  “没有。”
  “这两天去中国银行开一个吧。有件事我想让你帮我。”
  这个时候,江薏的短信又来了。“你帮我删掉。”我说。
  她诡秘的笑:“干嘛架子那么大?人家是真的挺喜欢你的。”
  我懒得理她。
  “这两天她找你是真的有事情,”郑东霓出神的看着窗外,“我转了一笔钱暂时放在她那里,她找你就是因为想要赶快把这笔钱给你,你先帮我收着,等过段时间我再来拿走。”
  “你那么相信她?”我诧异。
  “她或者不是个好女人,”她慢慢的说,“可是她是个最够义气的朋友。”
  “是吗?”我冷笑,“这么好的朋友,你会不知道她已经结了婚?”
  她沉默不语,只是呆呆的看着怀里的郑成功。
  全家人都在等着我们,三叔三婶,南音,小叔,陈嫣,以及一桌子五颜六色的菜。
  尽管每个人都自认为自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看到郑成功那张小鼹鼠一样很卡通的脸,他们还是不约而同的愣了一下,是郑南音的欢呼打破短暂的沉默的:“好可爱呀,小外星人!”
  “赶紧让我抱抱小宝贝啊东霓!”三婶非常熟练的把郑成功接了过来,然后嗔怪的看了郑东霓一眼,“这么热的天气,尿不湿干嘛缠那么紧呢。”
  “还有我,我也要抱小宝贝!”郑南音抱着婴儿的样子令我吃了一惊,因为她的动作看上去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一点都不想我第一次抱他的时候那么紧张。
  “小宝贝你好——”南音痴痴的看着他,似乎要看到他幼小的骨头里去。“刚来我们地球不久,一切都习惯吧?你们火星和我们这儿不一样,我知道的…….”她的想象力开始泛滥了。郑成功小朋友像是意识到了自己正在享受钻石级的VIP待遇,非常受用的啃着他的小拳头。
  “姐姐——”郑南音抬起头,撒娇的看着郑东霓,“你已经生过孩子了,为什么你的身材还是那么火辣,不公平呢。”
  那边三叔和小叔争执了起来,在郑成功该怎么称呼他们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分歧。
  “我们是他外公的弟弟——”三叔有些为难,“该怎么叫?我觉得他应该叫我三外公,这比较合理。”
  “那我岂不是成了‘小外公’?我怎么觉得那么难听呢?”小叔不服气。
  “反正就是不能叫‘小外公’,叫‘四外公’还差不多。”小叔嘟哝着。“开什么玩笑,我才四十岁,怎么已经有人叫我外公了…”
  “明天我要去普云寺烧香。”陈嫣微笑着抚摸自己的肚子,自从我们家郑北北在她的身体里安营扎寨之后,这就变成了她的习惯动作,“我要去求平安符,顺便也帮郑成功求个护身符好了。”
  “没错没错,”三婶一边帮郑成功换尿片,一边赞同,“别忘了陈嫣,男戴观音女戴佛。还有还有,不要金属的链子,小宝贝的皮肤太嫩了,金属链子受不了的,要丝线…”
  郑东霓站在客厅的中央,怔怔的看着这满眼的喧嚣,似乎她变成了一个局外人,那个名叫郑成功的病孩子像块磁铁,牢牢地吸着每个人灵魂深处最柔软的部分,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所有的人都为了他而忙碌。他在来到这个世界一百天之后,终于享受到了迟来的欢迎,当然,还不算太晚。
  我悄悄的走到了她的身后,暗暗的拍了拍她的肩……那意思是:你看,我早就告诉你了。
  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看得出,她整个人在慢慢融化,从她少女时代起我就已经非常习惯的冰雕神色正在退场,我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想起,她已经从一个嚣张绚丽的女人,变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母亲。
  只不过,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尖刻。
  夜晚陈嫣和小叔双双告辞,小叔笑着对郑成功张开双臂:“让我抱抱你,小家伙,再见了。”郑成功在小叔怀里非常合作的伸着他的小舌头,表情悠闲得很,小叔对陈嫣示意:“你也来抱抱他,然后我们要走了。”陈嫣笑着说:“我就算了,我手上提着塑料袋,郑成功小朋友,”她对郑成功挥了挥她手中的一袋子水果,“再见。”
  小叔的表情顿时焦急了:“不是跟你说过你什么东西都不要拿么?你就是不听话。”
  “你真啰嗦!”陈嫣甜蜜的笑了,“这也算是重东西么,十几个苹果而已。”她再次冲着郑成功那张鼹鼠脸摇摇手:“乖孩子,跟我再见,好不好?”
  郑东霓的脸就是在那个时候冷下来的。她从小叔手上抱回郑成功。冷冷的说:“陈嫣,抱他一下,不会影响你的胎教。”
  “东霓我不是这个意思。”陈嫣急切的对她的背影说,只可惜她已经进了房间里面,并且重重的关上了门。
  我对陈嫣抱歉的笑笑:“没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这样的。”然后突然间觉得我现在大概不适合跟陈嫣这么说话,尴尬的气氛顿时弥漫了上来。这个时候还是郑南音那个家伙帮了我的忙,她在屋里尖刻的命令我帮她把她的电脑搬到客厅里去,于是我得以成功脱身,终于听见了背后传来的,小叔他们离去的那声门响。如何跟陈嫣正常的相处,的确还需要学习。
  深夜终于来临,万籁俱寂,不过在这个家里,很可能无人入睡。——除了郑南音。
  我躺在床上无聊的摆弄着我的手机,终于打开了江薏的短信。也许是这个如水的、凉爽的夜晚让我淡忘了一些关于她的事情。然后我就看到了她的开场白:“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你也不肯再接我的电话,所以有些事情,我只能这么告诉你,是关于东霓的,很重要,我很担心——”
  我翻身坐了起来,但不并作两步的闯进了郑东霓的房间。
  但是我突然间迟疑了,因为我听见,她在唱歌,在为郑成功唱催眠曲。我已经太久没有听见她唱歌了。
  郑成功安然的躺在那里,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最后专注的看着挂在他床头的彩色风铃,心满意足的啃了一会儿拳头,催眠曲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郑东霓似乎是在唱给自己听。
  她还是在唱王菲的歌,一首非常老的歌。她的声音很低,可是一如既往的清澈: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
  我总是微笑的看着你
  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眼底
  我曾想过在寂寞的夜里
  你终于在意在我的房间里
  你闭上眼睛亲吻了我
  不说一句紧紧抱我在你怀里
  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你是爱我的你爱我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爱你
  深深去爱你
  …….
  她静静的转过身子看着我,像是谢幕的演员一样优雅的转身,背上的长发在空气里划出了一个美妙的弧度。对我嫣然一笑。
  “江薏说,你要她帮忙保管一点钱,她就答应了,可是她也没有想到,你给她汇了三十晚美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我压低了声音问她。
  她不慌不忙的竖起了食指放在唇边:“先关上门,好吗?”
  她打开落地窗,迎着长驱直入的凉风。点上一支烟,按下打火机的时候她默然的瞥了摇篮一眼,然后说:“这笔钱是他的,准确点说,是他给我的,那个孬种,为了顺利地让我带着孩子回国,他才告诉我他有这么一笔钱,不然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呢。”她淡淡的一笑。
  “他在旧金山有个亲戚,是他爷爷的兄弟,土生土长的华侨,三年前去世的时候,遗产也有他的份——留给他一块地,这块地是被律师公证过的婚前财产,若不是非常特殊的情况,就算离婚我也没有权利跟他分,孩子出生了,他要离婚,他想让这个孩子跟着我,你知道的,他有绿卡,有正当的研究室的职位,有稳定的收入和很好的信用记录;我呢,我没有工作,刚刚到美国没几天,若是真的上法庭,法官很有可能把孩子的监护权判给他,所以他就怕了,他跟我坦白说,他手机有这么一块地,一直都没有告诉我,现在他愿意把这块地卖掉然后分一半钱给我,让我同意离婚和抚养孩子。”烟雾中,她狠狠的把烟蒂按成一个乱七八糟的形状,“但是,我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没那么便宜。”
  “那你打算怎么样?”我还是茫然。
  “我已经去找律师了,我还要告。他不要这个孩子就想扔给我,我就给他扔回去。我不信我赢不了他,法官不是白痴,一定会把孩子判给他的。”她咬了一下惨败的嘴唇。
  “你是说,你根本就不想要他?”我难以置信的文,听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不敢去看摇篮里那张幼小的脸庞。我觉得我的一颗心在往下沉,往下坠,婴儿的眼睛洞悉一切,我无颜以对。
  “我当时假装同意了,”她把她蓬乱的长发拂在一侧,慵懒的说,“我就跟他说反正我快要回家去了,就把这笔钱直接打给江薏,但是他不会想到的,这就是我留给他的一招,若是上法庭,他的律师一定会提出来,他已经支付了我三十万美金作孩子的抚养费用,我会告诉法官我根本没收到这笔钱,银行的记录可以显示,这笔钱在一个名叫江薏的中国女人账上,谁又能证明我和江薏是什么关系呢?反过来,我倒是可以证明,他和江薏的关系暧昧。”她重新诡秘的一笑,“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其实当初介绍我们认识的人,正是江薏,他是江薏大学时候的学长,他们俩曾经在他出国之前谈过恋爱——我还有他们当时在一起时候的照片。法官不可能千里迢迢从中国传江薏过来作证的,谁又能证明他们两个没有旧情复燃?”
  “郑东霓,”我拍了拍快要爆炸的头,“你疯了。”
  她不置可否的微笑。
  “在法庭上撒谎是要坐牢的你懂不懂?”我压低了嗓门,声音全部从牙缝里出来,“你根本不想要郑成功,但是你想要这笔钱,你就是这个意思,对不对?”
  “你总算明白了。我就是要赌这一把,我要这个男人永远记住我郑东霓是谁。”她美丽的眼睛里有火焰在慢慢燃烧。
  “我该说你精明还是说你蠢到了家?”我悲哀的问她,“你这样,你这样…”我听见了,她眼里的火焰成功的引爆了我的心脏让它滚烫到火花飞溅。“他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他?这样多不公平?”
  “既然他的爸爸都可以这样对待他,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她深深的凝视着我。
  “你是不是疯子?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停顿了一下,咬牙切齿,“郑成功他就是你这辈子必须还的债,没有道理可讲,也不能讨价还价。别问我为什么,我只知道,如果你现在丢下他。总有一天你自己就会来惩罚你自己,因为,姐——”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这样叫她:“你并没有你自己想得那么坏。”
  “是吗?”她看着我,语气里突然涌上来一种很深的悲怆,“你好像懂得很多道理啊。那今天下午,你为什么不把刚才那些话讲给我妈听?”
  我无言以对,就在这沉默的几秒钟,她的手突然伸进摇篮里慢慢的摸着郑成功的脸,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郑成功娇嫩的脸颊上,就像是下雨。“你看,”她的说话声轻的像是耳语,“即使他不正常,他有病,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样子也这么乖,这么好看。”她的手十指尖尖,就像一朵昙花那样一瞬间怒放,她的指头伸到了婴儿的咽喉,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梦中:“乖宝贝,你和妈妈一起死,好不好,妈妈不想活了,活着太苦了。你也会活得比什么人都苦,跟着妈妈走吧….”
  我不费吹灰之力的把她拎起来,然后推搡着把她推到阳台上,关上了落地窗。我用力抓着她的肩膀就像抓着一件外套,我咬牙切齿的在她耳边说:“不准叫,听到没有,不准叫。你要是吵醒家里的人,我就把你从这儿扔下去你信不信?”
  她抱紧我,滚烫的脸深深的嵌进我胸前的肉里,浑身都在抖,抖得要散架了,像是雪崩,一双手就在我脊背上又是抓又是打,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发泄完了所有的深仇大恨,我一动不动,随便她,我又何尝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那种整个人被仇恨或者痛苦变成了一颗燃烧着的炸弹的感觉,在爆发的那一瞬间才知道,原来那么巨大的,推着人发疯的力量不是滚烫的,是冰冷的;不是仇恨或者痛苦,是命运。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浑身瘫软的缠着我,无声的哭,我捧起她的脸,那么一点点力道就好像能支撑她站稳,月光如水,我就借着这如水的月光,深深地看着她,我从来都不曾这么放心大胆,这么无遮无拦的好好看看她。
  “西决。”她呜咽着叫我,“我怕,我怕的要命。”
  我说:“我知道。”
  “护士把他抱给我看的时候,我真的怕死了。”她泪如雨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肯定的回答她。
  “你不知道。”她在我的胸口上猛烈的摇头,“我早就知道他不正常,我早就知道了。我怀他七个月的时候,去做产前检查的时候医生就查出来他的毛病了。我不敢告诉你们,我谁都不敢说,我怕死了,你知道么我真的怕死了,在美国怀孕六个月以上不可能堕胎的,任何情况都不可能。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数日子,我每天都在想要是他能死在我肚子里该多好,可是我又每天都在想我真想看看他,哪怕他是个妖怪我也想好好看看他,我每天都在想我一定是在做梦,说不定他根本是个健康的孩子,说不定医生给我的诊断书根本就是梦里发生的事情,不是每天都在想,是每分钟,真的是每分钟——”她深深地吸气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抽搐,我听着,听着,紧紧的托着她的头,像是要把她滚烫的头颅深深地按进我的胸口里面,代替我那颗跳得乱七八糟的心脏,“西决,有好多次我都想告诉你,可是我说不出口,就是在那段时间,我老公开始疏远我的,我恨死他了,我恨不得杀了他西决——”
  “我问你,”我压低了声音,“你只告诉我一个人,你说实话,孩子身上的不是胎记,是伤,是你弄的,对不对?”
  “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了。”
  “好好听我说。”我的脸轻轻的贴着她的耳朵,“我不会允许你去打那种官司的,更不许你站在法庭上撒谎,你这次回去,签字,离婚,什么事情都不要再纠缠,那笔钱是你该得的,你要是愿意,就把郑成功交给我,我的意思是,正式的交给我,我带着他长大,我来照顾他一辈子直到我死,我不会放弃他。哪怕他智商低我也会想尽办法教育他,你放心好了,他不会妨碍你,你要是遇上合适的人就放心去结婚,你愿意走多远就走多远,这个孩子永远都会留在龙城跟着我长大成人,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行吗?”
  “你胡说些什么呀西决!”她诧异的从我怀里挣脱出来,“你才这么年轻,你想被拖累一辈子吗?你以后是要结婚的,你会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可能让你为了我做这种事。”
  “我不会结婚。”我斩钉截铁的说,“我答应你,如果真的是为了他我可以不结婚,他就是我的孩子,我们俩可以相依为命,你不相信我能做到吗?”
  “为什么呀。”她的双手细细的,一点一点的抚摸我的眉毛、我的颧骨、我的脸颊,温情似水,“为什么你不会结婚?就因为陈嫣?就因为江薏?傻瓜,日子还长着呢…….”
  我微微一笑,逼近了她的脸庞:“这笔帐我还没有跟你算。你早就知道陈嫣是唐若琳了吧,其实南音当时没有说错,你的确是在等着我和陈嫣没有好下场,明明知道江薏有老公,你还是要故意撮合我和她,你根本不希望我顺利的找个女人永远和她在一起——其实我大学时候交的第一个女朋友也是被你拆开的,别不认账,你存心不想让我过好日子,对不对?”她的大眼睛在我的面前悸动一半的闪烁着,泛起来的泪光就像是蜻蜓透明的翅膀。“说呀!”我摇晃着她,“你敢做为什么不敢当?”
  “对!”她哑着声音,小声的嘶吼,“我就是不让你好好过日子,你折磨了我这么多年,我凭什么要让你好好过日子?”
  “你凭什么那么狠。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你还不知足吗?”我用力的扯了一下她那把厚厚的,垂在腰上的长发。她的脸庞就跟着我用力的方向那么一仰,她不挣扎,只是紧紧咬着嘴唇。
  “谁较你当年不跟我去新加坡?”她不依不饶的盯着我,嗓音听上去越来越哑,“只要你那个时候肯说一句好,只要你肯点个头,我说什么都会去做那个亲子鉴定…”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慢慢的说,“不管那个鉴定的结果是怎样的,不管你是不是大伯的女儿,都一样,在我心里你我永远都是姐弟,在这个家里我们也必须永远做姐弟,我永远都不可能忘了你是我姐姐,这跟血缘不血缘的根本无关,你不懂吗?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爸爸说了这么多年你是个野孩子,可是从来都没真的带你去做过鉴定?为什么你妈妈一口咬定你是这个家的孩子不许你去鉴定?因为结果一旦证明了你真的和这个家没有关系,他们俩就完蛋了,你知道什么叫完蛋吗?还有你自己,若是你真的那么想知道结果,偷你爸爸一点头发根本不难,可是你一直都没有去做,为什么?其实你也害怕知道答案,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我想杀了你。”她简短的打断我,“我狠你这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是。我也害怕知道。可是我也一样半信半疑了这么多年,就允许自己半信半疑的存了这么多年的幻想——这笔帐,我又该去找谁算?”
  “我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情,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
  她凄楚的长叹了一口气,突然笑了一下:“为了我做任何事情?你好大的口气哦,那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吗?西决,你怎么可以眼睁睁的看着我吃这么多的苦呀。”
  我紧紧的抱住她,我听见我的身体里刮起一阵狂风,它尖锐的呼啸着,穿透了我的身体,穿透了我的视觉跟听觉,那就是岁月吧,我知道的,那一定是多年来,疯狂的沉淀在我身体里的岁月。
  她对我笑着说:“你比我小三岁,所以这碗羊肉汤我让你先喝三口,记住了,只能三口,剩下你就要和我平分了。”我默不作声的拿起汤匙,默不作声的盛起来所有碧绿的芫荽。我不准备让她知道我看出了她的轨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从那么多年起,我就什么都不准备让她知道。
  那是哪一年?是我们刚刚长大的时候么?我只记得那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雨,电闪雷鸣的窗外让我觉得天和地在合作酝酿一个阴谋,她的长发染成紫色的,鬈曲着散下来就像是神话里的水妖,那一天她对我说:“和我去新加坡吧。”我不知道新加坡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我只知道那是远方,我只知道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不过是需要抓住一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借着追逐所有的“不可能”来活下去,燃烧着所有绝望的希望来活下去。
  我们其实为彼此而生。所以上天安排我们成为亲人,不允许我们是别的关系,这和血缘根本无关,她不会懂,她永远不可能像我一样洞悉很多事情的秘密。她太任性,太自私,太糊涂。太莽撞。她其实是因为这所有的任性自私糊涂莽撞才美丽妖娆的。所以我才必须为了她在这艰辛的人世间赴汤蹈火。因为我别无选择,因为她值得有人为了她这么做。
  “西决?”她的声音似乎来自我的胸膛,“叫我。”
  “姐姐。”
  “叫我。”她抬起头,看着我,目不转睛。
  “姐。”
  “叫我。”
  “东霓。”
  “你知道吗?”她的笑容美丽绝伦,像是在灿烂的艳阳下那样闪闪发亮,“你哭了。”
  这就是我的秘密。这就是我藏的最深的秘密,我曾经把它埋在某个岁月深处的荒冢,然后我以它为起点开始拼命的往前跑,拼命的跑,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反正那因为奔跑而带起来的急速的风声已经永远的存在于我的梦境里,和我的灵魂相依为命,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它们。但是有一天我突然觉察到,我沿着它狂奔的这条路,是环形的。
  我想,最初那个名叫麦哲伦的家伙真是可怜,他航行了那么久,他本想去一个无边无际的远方,可是他发现所能到达的最远的距离原来就是最初的地方,所以他写了一本书告诉世人我们生活的地球是圆形的,只不过是为了遏制绝望。
  从阳台上回到屋里的时候我才发现,郑成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居然没有哭,安静的呆在婴儿床里,脸冲着落地窗的方向。
  “你能保守秘密,对吧?”我在心里这样问他。
  他胸有成竹的看着我,啃着他的小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