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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喜 膏盲

这夜下起了百年不遇的大雪,天地间沙沙作响,深夜里,红烛将熄,琴声传出。

琴声洋洋洒洒,犹如一幅巨大的画,在山峦间、大地上展开。

孙策圆房后,坐在房内喝了母亲送过来的汤。

琴声渐远,仿佛带着告别之意,海阔天空,渐入远境。

孙策几番犹豫,要起身离去,大乔问:“怎么啦?”

孙策想了想,问:“汤也送过去了吗?”

大乔笑道:“送了,想说什么就去说吧,我看你俩一刻也离不了的。”

“罢了罢了。”孙策说,“礼前就天天在一处,先不去管他,睡罢。”

“周郎?”小乔柔声道。

周瑜将琴盖住,回头说:“你愿意陪我去丹阳吗?”

小乔笑了笑,答道:“嫁给你了,自然跟着你走的。”

“你父亲,姐姐……”周瑜想了想,说。

“丹阳离这里又不远。”小乔说。

小乔的声音很好听,就像静夜里流淌的一冽清泉,令周瑜心里的冰雪渐渐地化了。

翌日鸟鸣不绝,寒梅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小乔与大乔前来见舅姑,孙权还没征战归来,只有孙尚香代替两家人接了妇馈礼,又拜过高堂。

早饭时,周瑜说:“近几日我就动身回丹阳去了。”

孙策一怔,拿着筷子的手凝在半空。

“孙权一走,剩下吕蒙,”周瑜说,“我不放心。”

孙策说:“原想着出兵荆州时,问问你意思。再过几个月走不成?”

气氛有点僵,周瑜望向两位母亲,似乎在征求周母的意见,周母却说:“我就留在吴县罢,先不去耽搁你俩小日子,有孙夫人在,也好说说话。”

周瑜点点头,孙策的脸又沉了下来,说:“那就去吧。”

周瑜还没来得及出发,孙权就回来了。孙策成婚第一日,孙权紧赶慢赶的,终于抵达,却错过了昨夜婚期,孙策再次大发雷霆,让孙权跪在满是雪的院子里,教训了一顿。

周瑜让人收拾了东西,换上官服出来,经过院前时看了孙权一眼。

孙权在自己哥哥面前倒是怕了,支吾几声,抬眼看着周瑜。

周瑜笑着说:“我可是被你给害惨了。”

孙权说:“曹丕他爹说……来日请你喝酒。”

周瑜摆摆手,说:“这酒不喝也罢,不敢喝他的酒。”

孙权笑了起来。周瑜说:“来见过你嫂子,我这就走了,回丹阳去,好好跟着你哥,别再激他生气了。”

孙权起来,与小乔互行一礼,周瑜便率军离开吴县。回丹阳时,又与吕蒙交接了城中事宜,临别时,周瑜再三叮嘱,回去一切须得谨言慎行。

回到丹阳后,周瑜忽然就有种回到自己家松了口气的感觉,一切没人看着,也无人管着,每日抚抚琴,读读书,小乔虽是世家之女,却将府上一应事照料打点得极好。

冬去春来,今年不再有灾荒,也不再有兵祸,一切恍如隔世,吴县虽然距离丹阳不远,消息却仿佛离了上千里。在周瑜的治理下,丹阳屯粮百仓,井井有条。

常有文士慕名前来,周瑜便每月初一、十五在府中设文宴,与文士们讲论天下大事。多年前荒废的医术,也渐渐捡起来了。

唯一令他挂心的,是今年荆州局势。若能取下荆州,曹操与孙策将划江而治。不知不觉间,当年的宏愿,走到如今,竟是已走了将近一半。

年后,吴县传来消息,大乔有了身孕,小乔喜出望外,周瑜问:“要回去探望吗?”

小乔说:“再过段日子吧,你不是还有事做吗?”

周瑜正在设法朝会稽送信,笼络吴南大族,眼见要有成效了,待到孙策发兵时,也好作呼应。既约见了会稽的地方大族,周瑜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开。

“要么我派人送你过去?”周瑜问。

小乔说:“等你一同去。”

孙策除了送信来,还送了个匣子,小乔莫名其妙,打开匣子看,里头是一捆线。

“这是什么意思?”小乔笑道。

周瑜没说话,片刻后答道:“收起来吧。”

“这不是放风筝用的线吗?”小乔又说。

周瑜说:“他的意思是,我是挂在厅堂里的那只风筝,他手里,握着牵着我的线,他让我回去,我就得回去。”

小乔笑了起来,收起线。周瑜又叹了口气,回信给孙策,没有一个字,整张宣纸上面画了两个小孩在竹筏上放风筝。

直到六月间,小乔也怀孕了,周瑜大喜,马上写信,这回换了鲁肃登门。

鲁肃一本正经地说:“告诉你个喜事。在这之前,小乔也有身孕了?”

周瑜“嗯”了声,鲁肃说:“你娘和孙家老夫人点头了,若是一男一女,就指腹为婚。”

“两个男孩呢?”周瑜问。

“自然就是你和伯符这样了。”鲁肃说。

周瑜笑道:“这日子可不好过吧。”

鲁肃大笑起来,又正色道:“他要出兵讨伐荆州了。”

“现在不能去,”周瑜说,“恐怕今年有涝灾,万一长江涨水,回都回不来。”

鲁肃说:“这是去年大家都答应了的。”

“你看现在的雨,”周瑜说,“下个没完没了的。”

连日大雨,屋檐一直在朝下滴水,淅淅沥沥的。周瑜说:“这还不算,真下起雨来,荆州肯定也会得到消息。”

“刘表老了,”鲁肃说,“他那俩儿子又活得猪狗不如,现在不取,和拱手让给曹操有什么区别?”

“现在去取,”周瑜正色道,“也要取得到才行。”

鲁肃和周瑜相互沉默许久,鲁肃说:“你写信给他吧,没人劝得住他,何况是已经说好了的。”

周瑜说:“正有此意。”

“快当爹的人了,”鲁肃又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可得心里有数。”

周瑜点头,回信过去。

这次孙策的书信却意料之外地简单,只让他不必操心,到时候管好后方就行。

周瑜接到信后,心道这是什么意思?当即出发前往吴县。此时孙策正聚集了一众谋士,在研究进攻荆州的方向。

“你来了。”孙策笑道。

将近半年不见,孙策成熟了不少,仿佛带着成年人的沉稳,不再是当初那个吊儿郎当的少年。他嘴角带着些许胡须,朝周瑜点点头。

“今年入夏恐怕有暴雨,万一长江涨水……”周瑜说。

孙策摆手说:“不必担心,正想叫你过来。”

周瑜坐下,吕蒙朝周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开口。

孙策放下地图,说:“我出征时,由你照看后方,小乔有孕在身,这边大乔由咱俩的娘照顾,你就来回负责吴县与丹阳数城,务必保证粮草供应。”

周瑜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

“水军由谁带?”周瑜问。

“张昭、朱治与鲁肃。”孙策说,“如果前线情况有变,再由你发兵支援,吴县交给谁我都不放心,现在由孙权代管,吕蒙为辅,一切变动,须得前往丹阳征询你的意见。”

“领命。”一众部将道。

“领命。”周瑜答道。

他知道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孙策叫他过来,是给他派命令,而不是询问他的意见。现在的孙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孙策,现在的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你要习惯。”

会后,鲁肃朝周瑜说。

“你要当心,”周瑜说,“这一仗绝不好打,虽然咱们的兵力占压倒性的优势,但危险往往就出在胜券在握之时。”

“我知道,”鲁肃答道,“但这一仗迟早要打。上个月张昭提议,先问过你的想法,主公当着一众人的面说,你没有野心,一定会劝。”

周瑜叹了口气,答道:“我何尝不想早日发兵?只是我们还有十年,这一仗若胜了,将直接将我们推到与曹操对垒的局势,而现在吴郡的情况尚不明朗……不说了,我走了。”

张昭沿着廊下过来,周瑜与鲁肃站直,朝他行礼,张昭回礼。

“子布兄。”周瑜说。

鲁肃连使眼色,周瑜却当作看不见,张昭寒暄了几句,周瑜又道:“这次的出兵,已经毫无商量的余地了吗?”

张昭想了想,无奈道:“我们没有说话的立场。”

周瑜说:“我有一事相求,请子布兄为我在主公面前进言。”

张昭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

周瑜马不停蹄,当天又要回丹阳去,然而刚出城门,一骑快马就追了上来。周瑜侧头一看,正是孙策。

天空飘飞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两人并肩纵马疾驰,周瑜片刻不停,沿着官道一路前去。

“喂!”孙策笑着喊道。

周瑜冒着雨,回头看了一眼。

孙策说:“你在咒我出师不利吗?公瑾!”

“没有!”周瑜说,终于放慢了马速。孙策又说,“你还未曾祝我旗开得胜呢!”

“祝主公旗开得胜!”周瑜大声道,“步步为营,谨慎推进!”

孙策笑了笑,在雨中停了下来,周瑜拨转马头,表情严肃,看着孙策。

“还是那模样。”孙策笑着说,“唠唠叨叨,婆婆妈妈,能高兴点不?”

周瑜点点头,说:“我盼你得胜归来,不可贪功冒进。”

孙策说:“算了!讨到你的一句吉利话,我这就走了!”

孙策消失在雨里,周瑜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淋了一个时辰的雨,挪不开步去。

数日后,周瑜回到丹阳,孙策率领一万水军,四万骑兵,一万步兵亲征荆州,军报流水一般源源不绝送来,直接送到周瑜府内。周瑜看过后先做批示,再交予吴县执行,四轮信使快马加鞭,往来穿梭两地。

周瑜知道此战事关重大,甚至将影响到整个天下的局势,常常是两三个夜晚彻夜不眠,不住咳嗽。

深夜里,周瑜看得头晕目眩,咳了几声,小乔过来为他披上外袍,拍拍他的背。

“周郎,你多久没睡了?”小乔皱眉道,“再这么下去,孙郎没打完仗归来,你先得病倒了。”

“不妨。”周瑜又猛咳几声,喝过药汤,说,“待我看完军情就去睡。咳嗽是旧时落下的病根,待打完这仗,调养数月就好。”

天气渐渐地凉了下来,又下了几场雨,小乔说:“我听信使说,这次长江上游涨水了。”

周瑜“嗯”了声,眉头深锁,答道:“只怕要无功而返了。”

无功而返还算好的,最怕就是孙策陷在荆州。周瑜对上一次孙坚的进军,有着本能的恐惧,生怕这两父子都遭遇一样的困局。然而三天后,军情传来,这一次是飞羽带着信,直接停在了案前。

局势比周瑜所想的更为严峻—长江上游江水暴涨,酿成山洪,道路泥泞,崎岖难行,孙策在江陵城外吃了平生从所未有的一场大败仗。江水爆发,蔡瑁的水军与鲁肃交战,双方僵持不下,最后一场战遇到塌方,困住了孙策的步兵与骑兵。

周瑜马上亲自前往吴县,派吕蒙前去接应支援。然而江水越来越汹涌,最后孙策不得不撤了回来。

大乔临盆在即,孙策一败涂地,带着残兵败将回到吴县。

孙策收兵之日,雷电横空而过,暴雨倾盆,回府后谁也不见,所有谋士都吃了闭门羹。

周瑜淋得浑身湿透,站在门外敲了三下门。

“出来喝酒吗?”周瑜问。

里面没有回答,周瑜又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为何直到现在还看不透?”

孙策的声音带着冷漠的意味,答道:“所以在出战前,周都督就知道此战必败了?”

谋臣们顿时一凛,都知道孙策吃了败仗回来,说不定要拿人开刀,却没有想到,会是最不可能被问责的周瑜。周瑜理所当然,似是早知有此一责,做了个手势,谋臣们就都散了。

周瑜独自跪在雨里,沉声道:“我听说袁绍率军争官渡时,唯一出面阻止他与曹操开战的人是他最亲近的谋臣,田丰。”

房内沉默。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周瑜头发搭着,一身官服全是水,湿淋淋地跪在雨里。

“结果袁绍出征前,”周瑜又说,“将田丰投入了大牢里,让他等自己获胜归来。”

“听到前线传来败仗消息时,狱卒恭喜田丰,说你算无遗策,主公果然败了,这次他回来,定会好好待你,田丰却大哭了一场,说,‘我命休矣!你以为以主公这样的人,打了败仗回来,还会留我性命吗?’”

“‘若主公得胜,说不定还会将我从牢房里请出来,奚落我几句,依旧让我服侍,现在落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我。’”

周瑜撇去眼前迷蒙的水,又说:“是我未战先言败,斩了我不打紧。”

“但主公不可学袁绍。”周瑜又说,“唯有兼听谏言,方能少败。主公败了,我很高兴,毕竟不似昔年楚霸王项羽,平生未尝有一败,败之日,也是亡之时。如今荆州之战,无功而返,主公得以稍作喘息,重新规划。与曹操的隔江之战,也势必将推迟到至少十年后。”

“此乃好事。”周瑜被大雨淋得不住发抖,喘息道,“主公若恨我,就赐我一死吧,我的孩儿来日依旧由主公抚养……周家已有后,周公瑾这条性命,只要是交待在孙伯符手里,怎么死都一样,何时取去,却也无妨。”

“只要你高兴。”周瑜最后说。

连日担心受累,案牍劳神,殚精竭虑,这夜跪在冰冷的倾盆大雨中,已令周瑜达到了极限。当年从函谷关下与孙策一别归来时,周瑜便有伤在身,离开舒县前往寿春时,更是带病前行。

此刻,周瑜的身体终于再禁不起伤神,他在雨水里剧烈咳嗽,喘得几乎下一刻就要死在院中,最后吐出一口血,昏倒在地上。

孙策听到响动,开门出来。

“公瑾!”孙策大惊道,“快醒醒!”

数日后,周瑜醒来,却是在丹阳。孙策请了名医为他看护,本想留周瑜在吴县休养调理,小乔却忧心忡忡。小乔怀孕在身,大乔生怕她过度担忧,又不禁车马颠簸,引发小产,便将周瑜送回了丹阳。

“你这个病,说重,倒也不重。”大夫说,“然而心肺受损,来日却是缠人。”

周瑜点了点头,他也是学医出身,身体如何,自己说不得心里最清楚。大夫又道:“必须好好调养,否则到了四十岁以后,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小乔道:“周郎就是想得太多,该回舒县调养了。”

大夫说:“切忌情绪郁结,殚竭精神,少批公事,少喜,少悲,谨记。”

周瑜应了,大夫给小乔把脉,预测下产期,便收拾药箱走了。过得数日,周瑜已能行走,每天便披着袍子,呆坐在厅内,琴也不弹,对着厅外出神。

“来日咱们的孩子叫什么?”小乔问。

“让娘给起名字吧。”周瑜说,“要么问问伯符。”

小乔笑着说:“那边送了帖子过来,让你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可先选个。”

周瑜“嗯“了声,又问:“吴县如何了?”

“那边闹过一次,”小乔答道,“也歇了会儿。鲁子敬来看过,说年前不会再发兵了,孙郎就是气闷,让人陪他去逛逛,作点抒解。娘说待孩儿出生了,再一同回去坐月子。”

“行。”周瑜说。

膏盲

又是一年秋去冬来,待到雪融之时,孙策的儿子出生了,周瑜给他选了个名,叫孙绍。周瑜也喜获麟儿,孙策为周瑜之子起了个名,唤作周循。

“吴县那边送了信来。”小乔说,“孙郎今日出外打猎,要来看看咱们。”

周瑜说:“怎么又去打猎,都当爹的人了,也不在家里歇着。”

小乔:“预备他来住几天?”

周瑜说:“我来安排吧,你还在坐月子,多歇会儿,别操劳了。”

这是上次孙策与周瑜分别后,过了半年后的彼此再见面。周瑜心中忐忑,不知有话该如何说起,一面咳嗽,一面吩咐人去设宴,打扫厢房,等待孙策。

一下午,周瑜心神不定,不知孙策此次来有何用意,也许是孩子出生了,上次闹得甚僵,颇有重归于好之意。也许只是单纯过来看看……

也许是想起他了。

周瑜在厅内抚琴,心里说不出地烦躁。未几,琴弦崩断一根,他也不想劳神去接,咳了几声,便靠在榻前睡了。临过午时做了个噩梦,猛然惊醒,却一时想不起梦里所见,如此昏昏沉沉地,从上午坐到黄昏。

手下已排开酒席,孙策却迟迟未到,周瑜让小乔先吃了,自己坐着等他。

天气甚冷,空中飘着细雪,直到掌灯时分,酒已暖过三次,菜肴也早已凉透。看来孙策是不会来了,周瑜心情甚抑郁,也不想吃饭。

直到初更时分,外面马蹄声传来,周瑜便整理了长袍,起身去迎。长街灯火璀璨,进府内的却不是孙策,而是信使。

“报—”

“不来了吗?”周瑜随口道,“罢了,不用说了。”

周瑜转身,要返回厅内,信使急促喘息,答道:“将军今日离城打猎,在往丹阳途中,受刺客袭击……”

周瑜蓦然一震,刚要转身,一柄利刃已到了背后!

周瑜心神大震,险些着了刺客的偷袭,倏然转身,只见刺客目露凶光。周瑜大吼一声:“来人!”

周瑜冲进了厅堂内,一盏茶杯飞去,紧接着“唰”一声掀翻了案几,杯壶射出。争得那瞬间喘息后,他抽出赤军剑,挥手一掠,刺客退后,门外守卫冲来。

厅内一片混乱,刺客已被制服,周瑜道:“别杀他!”

刺客发出充满恨意的笑声,周瑜说:“捆起来。”

刺客缓缓低下头,没了声息,周瑜一惊,上前检视,只见刺客牙关间藏着毒|药,咬破毒囊后顷刻就死,已抢救不及。

这到底是什么人?周瑜未曾想过有人如此痛恨自己,回过神时再看那人的兵器,上面带着剧毒的蓝光,一时只觉后怕,若是被这兵器划破皮肤,只怕是见血封喉。

“报—”又一名信使前来。

夤夜间,周瑜的心脏猛烈跳了起来。

“太守大人,”那信使道,“孙将军出城打猎遇刺,已撤回吴县。”

信使交上一个匣子,左右打开,里面是一杆带着血的断箭。

“何处中箭?”周瑜颤声道,感觉那声音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面部中箭。”信使道。

周瑜说:“情况如何?”

信使道:“伤及两颊,未中要害。”

周瑜稍稍定神,虚脱一般地靠在廊前,小乔从一侧现身,脸色苍白,显是受到了惊吓。

深夜里,周瑜打发那信使回去,回房开始收拾东西。

“太危险了,”小乔说,“周郎。”

周瑜一边准备包裹,一边说:“得过去看看,否则不放心。”

小乔一手按在周瑜的包袱上,两人对视良久,最后小乔没他办法,说:“路上小心。”

周瑜点了点头。离开丹阳时,他带了两百名士兵,连夜赶路,取官道前往吴县,跑得战马疲惫。抵达吴县时,周瑜险些双膝软倒。

太守府内,孙权正与一群谋臣坐着,外头回报周瑜来了,所有人停了交谈。

“怎么样?”周瑜问,“大夫呢?”

孙权眼眶通红,周瑜见整个厅里肃穆,顿时心如死灰。

“不是说射中面部吗?”周瑜声音发着抖说,“这么严重?”

一名大夫说:“射中将军的箭带着淬血锈毒,伤口腐化严重,只能用药止住,并无解药。”

另一名大夫说:“眼下是冬季,腐血能止住,并未有性命之虞,都督请安心。”

周瑜问明情况,先去后堂拜了自己母亲与孙夫人,又见了大乔一面。大乔哭得喘不上气,说:“你劝劝他,我看他……连死的心思都有了。”

周瑜说:“只是伤及脸,不会有事的,想开了就好了。”

大乔哽咽道:“房间里的镜子都撤了,就怕他一时想不开。”

“我看看,”周瑜低声道,“都别作声。”

大乔带着周瑜来到孙策房外,周瑜透过窗格,朝里望去,只见昏暗的室内,榻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个人,包了满脸绷带。

“我知道了。”周瑜回来以后朝大乔说。

“他不让人看他的样子,”大乔说,“我给他换药他也不愿意……”

“我来负责照顾他。”周瑜说。

周瑜出外去,吩咐人拿了黑布条来,在廊前站了一会儿,将黑布条蒙在自己的眼睛上,走到孙策房外,推门进去。

“滚出去!”孙策喝道。

“我。”

周瑜摸索着关上了房门,发出生涩的吱呀响声。

周瑜脸色苍白,站在同样苍白的天光下,朝孙策笑了笑,蒙着眼睛。

“你……”

“我。”

周瑜想了想,说:“肝气受阻,双目发赤,大夫给我敷了些药,让我休养几月。”

“伯符?”周瑜听不到声音,又问。

孙策没有答话,周瑜摸着房内摆设,缓缓过去,摸到了坐在榻上的孙策的手。周瑜的手掌冰凉,孙策的手指发热,慢慢地蜷了起来。

周瑜跪在地上,直立着身子,摸到孙策的脉门,给孙策把脉,眉前的黑布条湿了一块。

“发烧不?”周瑜说。

孙策依旧没有回答,就像个死人一般,周瑜摸着他的膝盖起来,坐在他身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孙策长叹一声,最后倚在周瑜的肩头,周瑜便伸出手,将他揽着,彼此静默。

“痛吗?”周瑜问。

孙策静了许久,说:“我对不起你,公瑾。”

周瑜答道:“这谁包扎的,没包好。”

孙策答道:“我让他们包的。”

孙策头上、脸上都是绷带,面部伤势还未愈合,现在用绷带捂着,只会流脓腐烂。最好的方式是以清水洗后上药,再敞开,冬季愈合得快,不易腐烂。

“解开吧。”周瑜说,“解开好得快点。”

周瑜伸手去揭孙策的绷带,绷带和肉黏在一起,他不敢用力,孙策只握着周瑜的手,握得甚紧。

周瑜什么都看不见,自然也使不上力,咳了几声,全身发抖,问:“痛?”

“麻。”孙策说,“这箭带毒。”

周瑜说:“把伤口洗一洗,外伤包扎,须得加倍小心,消毒后方可安心。”

孙策什么也没说,周瑜渐渐地把绷带揭了下来,摸到他的肌肤时,又觉滚烫,显然炎症未消,伤口感染,还在发烧。周瑜出外吩咐人用炭火烫过的铜盆打一盆烧开的水进来,待凉后亲自小心地给孙策洗涤伤口。

接着又以穿心莲等药物,配合活血生肌的药材,给孙策消炎止痛。周瑜做得很慢,仿佛他和孙策就没有别的事做了,唯一的重要事项,就是为孙策仔细地擦拭,并且洗去伤口脓血。

这项工作,足足花了他们一天的时间,虽是寒冬,周瑜却浑身大汗。

“好了。”周瑜说。

“把绷带包上吧。”孙策说。

“敞着,好得快点。”周瑜说。

孙策便不再坚持,周瑜又让人上粥,吹凉了给孙策吃。孙策的伤在颊侧,吃饭喝水,都会牵动伤口,周瑜便让人找了根芦管儿过来,一头插在米糊里,让孙策慢慢地喝。

“我去吃晚饭。”周瑜说。

他端着水盆出来,到厅内时,解开蒙眼布看了一眼,血与脓混在污水里,倒映出他的容貌,连着刺鼻的药味,熏得他双眼通红,止不住的眼泪掉下来。

周瑜回到厅堂时,吴氏、周母、孙权、大乔一桌,等着周瑜。周瑜三两口扒完饭,说:“会好起来的。”

众人都松了口气。周瑜吃过后便准备回孙策房中,大乔追在身后,说:“公瑾。”

周瑜叹了口气,回头说:“不管日后如何,总之过了眼下这关再说。”

孙策躺在榻上,周瑜回来时先宽衣解带,接着去摸孙策的额头。

周瑜一袭白衣,凑上前去,以嘴唇试了孙策的额温。

“吃饱了?”孙策问。

“不要说话,”周瑜说,“牵动伤口,你睡里头吧。”

孙策答道:“我这张脸,是一辈子好不了了,像个怪物一般,你要是看了,多半现在就要走。”

“纵然是个怪物,”周瑜说,“我也是乐意陪着你的,只要你不嫌弃。”

孙策嘴角一牵,发出似笑非笑的声音。

周瑜靠在床上,穿一身白衣白裤,眼前还蒙着黑布条,像个英俊的瞎子,又说:“你若是好了,结了疤,生怕我嫌弃,我把这对招子刺了也无妨。”

孙策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把手伸过来,覆在周瑜的手背上。

“你知道对面墙上有什么吗?”孙策的声音止不住地哽咽。

“别哭。”周瑜忙道,“眼泪一下来,今天功夫又废了,忍着……你哭什么?”

孙策嗳了口气,周瑜为了引开他的注意力,又说:“对面墙上有什么?”

“风筝。”孙策答道。

“嗯,风筝。”周瑜说。

“待我伤好了,”孙策说,“我也不想折腾了,回巢湖去依旧放放风筝,喝喝酒吧。”

周瑜说:“风筝是什么样子的?”

“还是咱们小时候买的那个。”孙策说,“十来年里破了两回,我亲手糊过,糊好了。”

周瑜“嗯”了声,说:“我倒是记不得了。”

“灰蒙蒙的,”孙策缓慢地说,“蓝色的翅膀,黑色的眼睛……羽毛是绿色的,不过褪了。”

“尾巴呢?”周瑜说。

“五颜六色的,”孙策说,“快掉了,被孙权弄掉的。”

周瑜想起,故乡的孩童放风筝都是放得够高够远后,将线绞断,任它自由自在飞走的,只有他俩的风筝,放出去以后还会收回来。就像孙策的意思一样,周瑜自己,就是那个风筝,而线始终握在孙策的手里,只要扯一扯线,他就会回到他的身边来。

“有酒吗?”孙策问。

“不能喝酒。”周瑜说,“伤好了我陪你喝,睡吧。”

周瑜放下帐子,躺在孙策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后半夜时,孙策睡着了,全身却剧烈地动弹、颤抖,仿佛在做梦。

“公瑾……公瑾……”孙策满头大汗,手脚抽搐,做了噩梦。

“我在。”周瑜道,“伯符?醒醒!伯符!”

周瑜以手去试孙策额头,孙策发起了高烧,接着一声惨叫,从床上摔下地去。

“我不!”孙策大喊道,“我不怕你!”

“伯符!孙策!”周瑜一声暴喝。

孙策靠在桌前,大声呕吐,吐了一地发酸的稀粥,周瑜顾不得叫人,上前抱着他,大声道:“伯符!”

孙策惊魂犹定,不住喘息,干呕几声,被周瑜抱回床上。

孙策烧得全身发烫,隔着单衣,周瑜几乎能感觉到他烧得像块炭一般,炎症未消,伤口感染,又不住出虚汗,令他虚弱无比。

“伯符。”周瑜说,“醒醒。”

外面有人推门进来,孙策马上吼道:“不许进来!谁也不许进来!否则我杀了他!”

周瑜马上放下帐子,挡着孙策。孙策双目圆睁,嘴唇发抖地看着周瑜喘气,周瑜低头,冰凉的嘴唇印在孙策的唇上。

小时候,每当周瑜做了噩梦,周母总会这么安抚他,果然,孙策的惊扰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梦见于吉了……”孙策说,“还梦见了许贡。”

周瑜猜测,这次行刺的多半就是许贡的门人,但这话他不敢说,只是安抚道:“鬼神一事,纯属虚无,不可自寻烦恼。”

“我梦见……我梦见有人找我索命。”孙策颤声道,“是于吉救了我,他让我回头,回头……别再杀人了。”

周瑜笑了笑,说:“别怕,伯符。”

孙策终于安静下来,却依旧紧紧握着周瑜的手。

周瑜刚下床,孙策却警惕地问:“去哪儿?”

“打扫。”周瑜说,“再给你开点安神的汤药。”

孙策不住地出虚汗,周瑜将冷水布巾敷在他的额头上,写了药方,让鲁肃赶紧去抓药。孙策连日来饮食不进,气虚失调,血热风寒,又带伤在身。更麻烦的是,方才那一惊之后,伤口迸裂,血沫堵住了鼻腔,断断续续,喉咙内全是血与脓。

周瑜不敢让下人进来打扫,他目不能视,跌跌撞撞地扫去孙策呕出之物。

“公瑾,我冷……”孙策哆嗦着说。

周瑜便上床去,抱着孙策,孙策抱紧了他,说:“冷、冷……”

周瑜的蒙眼巾湿了一大片,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待会儿喝点药,喝了就好了。”

孙策吁了口气,平静下来。

外头不知不觉又敲了晨钟,积雪满院,吴氏、周母、大乔、鲁肃与张昭等人要进来探视,孙策却敏感异常,谁也不让进来。周瑜再次请了大夫过来,落下帐帘,牵出孙策的手让人把脉。

大夫们神色凝重,没敢当着面说,周瑜一路跟着出来,问道:“昨夜受了噩梦惊扰,我已经给他开了些安魂汤药喝下了。”

“心病难治。”大夫说,“须得先平心,理了气,若不愿直视自己,只怕后续伤势要恶化。据你所见,化脓化成什么样了?”

“我看不见。”周瑜答道,“他不愿上药,须得哄着才上了去。要么换点别的药。”

大夫摊手道:“我无能为力,将军自己心里有个死结,才好不了。”

“公瑾。”大乔从廊下过来,说,“伯符在叫你,怎么办?”

周瑜马上转身,到孙策房前去,听到里头孙策的喉咙梗着,依旧断断续续地叫“公瑾”“公瑾”……

周瑜全身发抖,一时间提不起力气来推那扇门,转身跑过长廊,冲进了雪里,摘掉布巾,跪在雪地上,忍不住大哭起来。

周瑜那哭声甚是绝望,两手抓着雪,伏在地上,不住呜咽,片刻后又用雪擦拭眉眼,擦得满脸通红,额上,鬓发,眉毛上全是雪沫。

过午后,周瑜回到房中。

“公瑾。”孙策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

周瑜先是扶着桌子,挪到榻前,又扶着床榻,摸到榻上,“嗯”了声。

“大夫怎么说?”孙策问。

“说让你喝药,”周瑜的声音沉重而严肃,说,“自当好起来。你若不换药,我这就走了。”

孙策的声音很虚弱,说:“我喉咙堵着,血痰下不去。”

周瑜把孙策抱起来。孙策身长八尺有余近九尺,连着四天未曾进食,昨天好不容易吃下的一点又吐了出来,满身酸臭的虚汗,竟是瘦了将近二十斤,身体轻得周瑜难受。

“先吃药。”周瑜说,并且让孙策靠在床头。

孙策还在发烧,慢慢地用芦管吃了药,没多久,又“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不住咳嗽,嘴巴里全是血。

“我梦见吕布了。”孙策说,“他提着头,来找我索命……”

“他找你索什么命。”周瑜啼笑皆非道,“又不是咱俩害的他。”

孙策答道:“早该听你之言,许贡也来找我索命了。”

周瑜答道:“有我在呢,别怕。”

周瑜一身都是孙策吐出来的药汤,知道现在也不能让他再喝了,方才喝过一碗,得再歇会儿,然而还得给他上药。

周瑜以清水给孙策洗过脸,用羽毛小心地把药抹上去,孙策仰着脸,躺在枕上。

“公瑾,我有时候既喜欢你,又恨你。”

“怎么?”

“恨你总不听我的话。”

“我有时候也恨你。”

“什么时候?”

“譬如现在。”周瑜叹了口气,放下药碗,说,“我也恨你不听我的话。”

黄昏的阳光从窗格外投入,孙策艰难地咳了几声,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周瑜把一块布放在孙策的嘴边,吸走他唇角流出的,混着唾液的血。

“我觉得咱俩认识这么久,吵来吵去,吵的不过就是谁听……谁的。”孙策咳了几下,周瑜忙给他抚背。

“只要你能好,”周瑜说,“往后我都听你的,别咳,待会儿伤口又坏了。”

孙策无力地躺在榻上。

周瑜说:“只要你能好,要我做什么都成,你要是因为这张脸连命也不要了,我也……”

太阳下山,房间暗了下去,一滴水落在铜盆里,发出轻响。

不知道何处在吹着笛子。西山迟暮,周瑜眼前却是一阵黑暗,耳朵动了动,听到外面的笛声忽地拔高,婉转缭绕,继而荡气回肠。

“你也什么?”孙策问。

“我也不活了。”周瑜低声答道,继而牵起孙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前。

“什么时辰了?”孙策问。

“掌灯了,你睡会儿。”

周瑜和孙策肩并肩躺着,孙策没有睡,周瑜又说:“睡吧,今晚不会再做梦的。”

“我冷。”孙策说。

周瑜把手伸进孙策的单衣内摸了摸,摸到他的肋骨。这是中箭后的第五天,孙策起初烧得有点吓人,现在渐渐地退了,周瑜稍放心了点,抱着他,以自己的体温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