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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废后吴氏

孙太医指着刚才从韩早拔出细针来的位置道:“此处有一穴位,名曰水分穴。北宋《铜人》早有云:若水病灸之大良,或灸七壮至百壮止。禁不可刺,针,水尽即毙。故有可灸不可针之说,其实并非不可针,只是有些人学艺不精,很容易刺入太深,酿成大祸。”

唐泛等人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但凡人体穴位,必是有用处的,像这个水分穴,用手指按摩或者艾灸,可以治疗水肿腹泻等症状,但事有两面,反过来它也与百会穴、太阳穴一样,都是人体的重要穴位,如果治疗不当,对身体同样也有损害。

孙太医道:“水分穴属任脉,与卤门骨正好一脉相承,是以针入水分,卤门上会出现血晕,往常我只听我师父说过,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断断不会相信竟然真有人会想出这种法子来害人!此人必然熟读医书经典,指不定自己还是大夫,只是如此本事不用在救人上,反倒用来害人,实在是令人气愤!”

孙太医为凶手害人而犹自愤愤,唐泛等人却都面色凝重起来。

他们原本以为韩早是中毒而死,没想到最后却是被针刺入要穴,这种死法何等隐蔽,如果不是今日孙太医在场,看出卤门骨与水分穴之间的奥妙联系,只怕他们别说把韩早剃光头发,就是把他的身体开肠剖肚,也未必发现得了问题,因为那截针是如此细小,而他们先前却是将重点放在中毒上,到时候就算解剖尸体,也只会奔着喉管和胸口去看,未必会去注意水分穴这个位置。

唐泛问:“若是韩早体内有断针,把脉能把出来吗?”

孙太医明白他要问什么,摇头道:“不可能维持那么久,前几日我给韩早把脉时,确认他是无碍的。也就是说,发作时间是很快的,就算这根针极细极短,但因为这个穴位特殊,所以如果出问题,那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一天半天。”

唐泛不解:“也就是说,韩早的针,是在当天被刺入的,但若如此,韩早也不是不会说话的小儿,怎会在针扎入时毫无察觉呢?”

孙太医道:“一来,这断针比毫针还要再细,这样一根细如牛毫的针刺入体内,人未必会有很明显的感觉。二来,这是一根断针,如果完全没入体内,韩早又不能发现问题的话,旁人只会以为是寻常腹痛,他这个死法大出意料,很少会人会联想到那上头去。”

隋州在旁边回应了孙太医的说法:“以我为例,我确实可以轻而易举将这根断针透过衣服刺入对方体内,而不被他察觉,若此人是懵懂孩童,警觉性低,也就更容易了。”

唐泛听了他们的话,蹙眉道:“如此说来,问题就集中在谁在韩早身死的当天内与他有过近身接触,此人八成会是韩早认识的人,否则一般不可能通过这样亲密的接触,将断针送入他体内。”

这就不是孙太医擅长的领域了,而且此事涉及面广,更有可能牵扯到某位宫中人士,唐泛不想让他为难,就先让边裕派人将孙太医送回去。

唐泛对隋州道:“我记得,韩早是早晨卯时入的宫,辰时一刻左右,周太后差人送来冬笋饼,辰时二刻,万贵妃送来绿豆百合汤,辰时四刻左右,韩早言道腹痛,然后就暴毙。也就是说,要从卯时开始算起,期间一共一个时辰外加四刻钟左右。”

隋州:“不,要将他晨起出门前也算进去。”

唐泛想了想:“你的意思是,韩家的人也有嫌疑?”

隋州道:“我先前办过不少案子,往往最后都出在最不起眼的那个人身上,这只是为了保险起见,增加一个可能性。”

唐泛点点头:“一般来说都是寅时起床洗漱进宫,孙老也说过,水分穴被刺,随着身体走动而破入更深,发作时间很快,两个时辰外加四刻,左右不会更长了。”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来了东宫的人,说是太子殿下想见唐大人。

唐泛并不意外,就算太子不找他,他也是要找太子的。

有了昨夜的经历,再入宫时已经不会有太多的感触了,更何况唐泛现在满脑子都是东宫案的线索,也顾不上去多看几眼宫殿风景。

太子昨夜也见过了,不过白天来看,自然多了一份清晰。

他今年刚满八岁,但从小为了躲开万贵妃的耳目,在宫中东躲西藏,吃的也都是宫女宦官们省下来的口粮,身体发育偏于瘦弱,看上去倒像才五六岁的样子,一身东宫袍服穿在身上,也有些空荡荡的令人心疼。

不过虽然没有一出生却锦衣玉食,却看得出他十分用功努力,礼仪举止也都是进退有据,挑不出错误,当唐泛行完礼之后,太子便马上道:“来人,给唐推官搬个凳子来,赐座,上茶。”

唐泛推辞道:“多谢殿下、体恤,臣站着便行了。”

太子道:“唐推官是为父皇办案,身负皇差,不必客气的。”

唐泛便也不再客套,道了谢坐下。

太子问:“这桩案子,唐推官可有什么发现?”

他本来也只是随口问问,这才不过一天,能够什么发现,谁知道唐泛却道:“确实有些发现。”

唐泛将韩早死因说了一下,太子听得睁大眼睛,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小早好惨!”

他再勤奋克制,毕竟也还只是一个八岁稚童,虽然从小就经历了各种磨难,但在听说朝夕相处的小伙伴惨死时,仍旧忍不住泪眼汪汪。

“唐推官,究竟是谁要害小早的,你查出来了吗?”

太子在说话的时候,唐泛也在仔细观察他。

一个人的言行举止虽然不能作为实质的证据,却可以作为参考补充。

太子幼年时遭遇的苦难,可能比一个普通人还多,他随时要面临死亡威胁,所以不得不在宫中跟着忠心的宫女内侍们到处转移阵地,避开万贵妃的迫害,这放在话本传奇之中可能还略显狗血的情节,在成化朝却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

他的生母纪氏,在三年前,他刚刚被封为太子的同年就暴毙了,当时可没有人跳出来喊着要深究彻查到底,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将此事揭了过去,都以为太子年幼,不会放在心上。

但一个早熟的小孩,如何会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经历了什么,整座宫廷的流言蜚语,怎么可能不从他耳边流过?

然而遭遇过这么多的坎坷,太子整个人却没有因此变得阴沉,反而散发着一股安静柔和的生气,眼神也澄澈见底,并未被世事的险恶复杂所污染。

唐泛自问也经历过不少世事人心,以他的观察,从太子对韩早的真情流露上,对方应该是跟此案没有关系的,最起码也不会像万贵妃怀疑的那样,为了报复她而故意栽赃。

所以小人看君子,永远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们不会知道君子在想什么,更不会理解君子的想法。

他摇摇头:“目前仅仅查出死因而已,即使太子不来找臣,臣也准备过来请见太子的。臣想知道,从韩早入宫到他倒毙的这段时间里,他究竟做过什么,与什么人见过面?”

太子眨了一眨眼,呆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摇摇头:“没有,他就一直和我在这里读书,哪里也没有去过。”

唐泛又好气又好笑,这位太子殿下一看就不擅长说谎。“殿下此言当真?此事事关重大,若对方并不单单只是为了针对韩早,而是别有它意,只怕殿下也会有危险的。”

太子沉默下来。

唐泛决定逼一逼他:“若是殿下不肯说实话,臣只好去请陛下出面了。”

他说罢起身拱了拱手,就要往外走。

太子连忙喊住他,甚至失态地追上来:“别走,别走!你等等!”

唐泛转过身。

太子咬住下唇:“我可以告诉你,可是那个人绝对不会害我的,更不会害小早,你须得答应我千万不能向父皇说。”

唐泛点头道:“只要与本案无关,与凶手无关,臣自然不会深究。”

太子不吭声,站在那里犹豫,唐泛也拢袖等着,没有催促。

好一会儿,太子屏退了左右宫人,对唐泛道:“小早卯时入宫之后,我们便在一处读书,中途我让他去一处地方看一个人,来回也只有小半个时辰,而且那个人是绝对不会害小早,更不会害我的!”

唐泛问:“那人是谁?”

太子道:“吴娘娘。”

唐泛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位吴娘娘?”

太子道:“就是父皇的第一位吴皇后呀。”

喔,是那位吴皇后。

唐泛想起来了,这位吴后因为杖责万贵妃,而被当今天子废弃,逐入西宫,在那之后,宫廷内外就很少听起那位的名字,这个女人仿佛被彻底遗忘在众人的视线之内。

太子道:“吴娘娘住在西宫,那里经常缺衣少食,我不方便亲往,只有小早年纪小,身份特殊,不会惹人盘问,所以我有时候会让小早送些东西过去。”

唐泛何等聪明的人,稍微一点拨就明白了:“吴后可是曾经帮助过殿下?”

太子没有说话,黝黑的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瞅着他。

唐泛温声道:“殿下放心,与本案无关的事情,臣一个字也不会往外吐,这件事臣会当做没有听过的,不过西宫那边,臣还是要去一趟。”

太子着急起来:“不行,到时候父皇知道你过去的事情,贵妃肯定也会知道,他们要是问起你为什么会去找她,当年的事情就又会被提起来,到时候贵妃不会放过吴娘娘的!”

唐泛道:“那就说是韩早贪玩,趁着中途休息的机会溜出去玩了,臣必须将他可能跑到的路线都查问一遍,到时候不单是西宫,那附近臣都会去,如果吴后与此事无关,万贵妃自然也就不会怀疑当年她抚育帮助殿下的事情了,如何?”

太子微微将嘴巴张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一个臣子会当面跟自己商量欺君罔上的事情。

唐泛微微一笑:“这也不算欺君,只是稍微将事情变通一下,臣为殿下着想,也请殿下为臣保密才是。”

太子道:“你不怕得罪贵妃吗?如今满朝上下,没有人敢得罪贵妃,你为何不怕?”

唐泛道:“臣不是不怕,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吴后帮助殿下的善举,与本案并无关系,原本该是秘密,这世上本来就不应该有人因为做了一件好事而得到恶报。臣查案也是为了找出凶手,不能打着大义名义而使好人受到伤害。当然,若是吴后与本案有关,到时候还请殿下恕臣不能徇私。”

太子连连点头:“吴娘娘是好人,她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的,不过吴娘娘在西宫待了很久,神智有些恍惚,有时候会有癫狂之举,请唐推官不要和她计较。”

唐泛拱手道:“殿下放心,那臣这就先告退了。”

他退了几步,转身欲出。

“等等!”太子喊住他,又快步追上来。

唐泛转身,不明所以。

太子对他道:“唐推官,你方才说,这世上本来就不应该有人做了一件好事而得到恶报。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也很喜欢这句话,你以后还会有机会进宫吗,我想多与你聊聊天。”

唐泛一笑:“这可不是微臣能够作主的,不过殿下身边英才荟萃,都是比微臣有才的大学问之士,臣这微末之身,实在入不得殿下法眼。”

太子也露出小小的笑容,清秀的面容不太像成化帝,唐泛猜测他应该更像那位早逝的生母:“唐推官,你太谦虚啦,我听说过你的,成化十一年的传胪,对不对,我还拜读过你的文章,写得很好呢!”

唐泛道:“多谢殿下夸赞,以后若有机会,臣定还能来拜见殿下的。”

太子点点头:“好,我等着,还请唐推官一定要找出凶手,以告慰小早的在天之灵。”

唐泛拱了拱手:“臣定当尽力而为!”

他不再耽误时间,从慈庆宫这边出来,便匆匆去觐见成化帝。

皇帝陛下对朝政大事得过且过,但是这桩案子关系重大,幕后真凶目的未明,而且韩早死因诡异,还真就勾起了他不小的兴趣,听说案情有进展,便很快同意召见唐泛。

虽然如此,但唐泛仍旧在外头等了老半天才得以进入。

一见面,唐泛也没有一副小官难得见到天颜,激动得顾着拍马屁的模样,而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韩早的死因,在他过来觐见太子那会儿,西厂的人肯定就已经上报成化帝了,所以唐泛只是略提一嘴,就直接跳过去,将自己的分析一说,并请求开放宫中一些地方,让他逐一去查问。

实际上他只是为了去找吴废后问话,但碍于万贵妃对吴氏的仇恨,如果她知道了当年吴后帮助太子,而太子现在还不时派人偷偷去探望吴后的话,一定会对吴后采取报复措施,唐泛既然答应了太子不将吴氏暴露出来,就只能迂回着来。

成化帝被当年李道士窥探内宫,企图刺杀自己的事情搞怕了,听到韩早的死,第一反应就联想到凶手要对付的可能是太子甚至自己,倒也没有多作犹豫,就同意了唐泛的请求,不过鉴于唐泛是外臣,成化帝要求他在宫中行走的时候,必须得有内宦陪同,也不能随意离开既定的地方,跑到没有事先禀报的地方去。

唐泛自然一一应承下来,这一番周折,等他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将近傍晚了,可怜唐大人一天下来尽是奔波,连口饭都没能吃上,他官位低,虽然奉了差事,可也没有个留饭的待遇,若现在换了内阁大学士或是六部尚书在干活,肯定就不是这个待遇了。

可尽管这样,他跑得嘴上起泡,却仍旧没有溜号去找吃的,而是先去了西厂,因为他上午离开的时候,韩早的尸身还在那里搁着呢。

听说他回来,边裕很快就过来了。

唐泛问他:“隋百户什么时候走的?”

边裕道:“您走了之后不久,他也走了,后来派了人过来,让我转告您,北镇抚司那边临时有差事,隋百户要出一趟远门,约莫要数日到半月,让您不必等他。”

唐泛叹了口气:“他走得可真不是时候,这让我一时半会上哪去找个合作默契的老伙计来帮忙?”

“这不还有我嘛。”

伴随着说话声,大明西缉事厂提督汪直汪公公从门口走了进来。

唐泛简直无语,这真是阴魂不散了。

“汪公日理万机,何必专程过来陪我啊?”

“哟呵,我看你还挺不乐意?你不是要进宫调查吗,那是陛下让我看着你,免得你去了不该去的地方!你以为隋广川能跟你一道在宫中转来转去啊?那是什么地方,他就是太后的亲戚,也没这么大的脸面!”

汪直哂笑,一反在皇帝跟前的小心恭谨,对着唐泛说话,他当然用不着客气。

“怎么着,有我陪着你,还不满意?是你求都求不来的幸事,多少人想见我还见不上呢!从今儿起,到案子了结之前,我都跟着你,有什么事要办呢,我一声吩咐下去,西厂的效率可比隋广川那劳什子锦衣卫高多了,更何况他还仅仅只是一名百户,你也甭担心,我不会碍着你的事儿,既然此案交由你作主,那就全权由你作主。”

话都让汪直说完了,唐泛还能说什么,他只能无奈道:“如今宫门将闭,要查也不急于一时,只能留待明日了。”

汪直嗯了一声。

唐泛见他还不走,奇怪道:“汪公可曾用了饭?”

汪直:“吃了,干嘛,还想让我请你?没门。”

唐泛:“……我两顿没吃了,若汪公不弃,就跟着我再去吃一顿罢。”

唐泛本以为自己这样说,汪直肯定甩甩袖子走了,结果这位厂公竟然还真的就换了身衣服,又给了他一身常服,让他也换上,然后跟着唐泛从西厂走到城北的馄饨摊子。

直到汪直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唐泛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他并不是畏惧汪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堂堂一个西厂提督,平时对着六部内阁也是颐指气使的人物,现在竟然有闲情跟着他在这里吃馄饨,还赶也赶不走。

汪公公今儿个是吃错什么药了?

而且,表示跟汪直并不熟的唐大人也觉得被一个太监这么跟着很别扭,他本来还想顺道拐去书坊看看最近有什么新出的话本,结果现在这样,让他怎么去嘛?

跟着太监手拉手到书坊看风月话本,这个世界是不是太玄幻了一点?

“你看着我作甚,不舍得请我吃饭?别忘了上回我还请你们吃仙云馆,光是那里一盘菜的价格,就够你在这里吃上一百回馄饨了!”汪公公道。

唐泛无奈:“请请请,汪公先吃什么就点什么,下官乐意之至。”

“这还差不多,不过你这也没什么好点的啊,吃来吃去还不都是馄饨!”汪直嫌弃道。

“那汪公可就真猜错了,这里的老板做馄饨是出了名的,不过汤面也不错,尤其是那老火熬出来的骨头汤,真是一绝了,仙客楼也未必有这份用心。他们开的是夫妻店,老板娘负责擀面拉面,老板负责包馄饨,不过现在这么晚了,面估计是卖完了,馄饨可能还有得剩,到时候骨汤馄饨撒上香菜芝麻,您可真要尝尝了!”说到吃,唐大人那必然是如数家珍的。

这摊子的生意确实很火爆,他们刚刚坐下,老板娘才过来擦桌子收拾之前客人留下的残羹,这还是看在唐大人是熟客的份上。

“唐大人,要老样子吗?这位客人要什么?”老板娘笑着招呼。

唐泛笑道:“于娘你可真不厚道了,明明就剩下馄饨,还问我们要什么。”

老板娘哎哟一声:“那您可就冤枉我了,今日面多,还有得剩,又新炸了油饼,怎么,要不要来上几份?”

唐泛忙道:“要要,油饼来四个!”

他又转头问汪直:“您要馄饨还是面条?”

汪直微微一愣:“那就馄饨罢!”

唐泛又对老板娘道:“一碗馄饨,一碗馄饨面条,多放香菜!”

“行嘞!”老板娘又笑着顺嘴打趣一句:“唐大人,您在北镇抚司的朋友可真多,上上次是薛大人,上次是隋大人,怎么,这回又换新人了?”

唐泛轻咳一声:“我这不是给你们老两口招徕生意嘛,这位不是锦衣卫,是西厂的汪大人。”

在皇城根下做生意,谁的消息不是更灵通几分,整个西厂上下,也就一位姓汪的,一听这名头,老板娘先是茫然,然后脸色立马就变了,哆哆嗦嗦喊了声“汪大人”,瞬间跟脚底抹了油似的,拿着抹布飘没影了。

他们这还没坐稳匀过气来,两碗馄饨汤面外加四个大油饼就端过来了,分量看着都比往日满上两分。

唐泛不由笑道:“看来汪大人之名威震四海啊,连馄饨摊都吃得开了!”

汪直闷哼一声:“看来跟你在一起,我要小心你拿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了!”

别的文官见了他,无不战战兢兢,要么戒备十足,惟有唐泛是个例外,说话风趣,言语诙谐,该调侃就调侃,也谈不上轻慢,却让人感觉分外随和舒服,像汪直这种久居高位的人心里都有点犯贱,别人对他恭恭敬敬,他反而看不大上,若是像唐泛这样的,他却觉得新鲜了。

唐泛将油饼盘子往他面前一推,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另外一边又来了人,见所有桌子都坐满了,唯独他们这桌还剩下两个座位,便走上前来,问也不问就坐下了。

汪直一瞪眼:“没长眼了?这还有人坐着呢!”

对方哟呵一笑:“还挺嚣张,这桌子写了你的名字了,我们就坐不得?知道大爷我们什么人不?”

完了。

唐大人低着头喝了一口汤,默默地为对方默哀一下。

果不其然,只听得汪公公冷笑一声:“我管你们是谁,在我面前,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这里不是你们能坐的地方,滚!”

唐泛抬起头,发现对方二人也是穿着寻常服色,却掩不住一股剽悍嚣张之气,身材精壮,看上去也是能以一敌几的好手。

在京城这种地方,随时随地都能遇见个数得上号的人物,这简直太不稀奇了,官面上的,见不得光的,还有黑道上的,诸般神仙妖怪,应有尽有,而且别以为是在京城,就没有黑道人物了,照样有。不仅有,还跟官府时有往来,甚至互相勾结,虽然不如漕帮在江南那样势力庞大,一手遮天,可也是能在京城横着走的人物。

当然,这里毕竟是京城,对着真正的高官显贵,这些人也不太敢放肆,但是一般官员,他们也不很放在眼里的。

眼前这两个人,满脸蛮横之气,乍看上去完全分辨不出究竟是白道上的,还是黑道上的。

唐泛从宫中出来之后,就顺带跟着汪公公一道换了常服,免得招眼,只因他这小小的从六品在京城里实在算不上什么,吓唬吓唬升斗小民不算本事,对真正的达官贵人也起不了作用,还很可能招致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结果换了常服,汪公公还没从角色里脱离出来,这不,就惹上麻烦了。

对方根本就没把汪直的话当回事,闻言依旧坐了下来,一边还大笑:“我们就坐下了,怎么着?”

汪直待要发怒,唐泛连忙按住他:“行行好,我一天没吃饭了,让我先吃顿安生的!”

他这头忙着灭火,那两个人却还不知死活,见汪直和唐泛两个人,一个阴柔秀美如同女子,一个明显就是个斯文书生,便张口调笑道:“这是哪家的书生跟女扮男装的小娘子出来逛街游玩了,小小女子脾气还那么大,以后成了亲怎么得了,还不成了母狮子,将丈夫驯得服服帖帖了?”

他那同伴跟着笑道:“这你可就错了,说不定人家关上房门可不一样了,若是能把这泼辣劲儿用到床上去,啧啧,那可真是享受了,只怕这书生文绉绉,应付不了这样的泼辣小娘子啊!”

唐泛:“……”

他不知道宦官的心理是什么,但从正常男人的角度来看,他们是绝对不会喜欢被错认为女人,尤其是汪公公这样位高权重,连内阁六部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敢当面侮辱他的人估计还没出生。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汪直直接就一拍桌子:“妈了个巴子,你们活腻了是吧!”

都说权力才是最有用的春药,别看汪公公是宦官,长相也被那两个人拿来取笑,实际上人家的言行比爷们还要爷们,他的力气,唐泛也是亲自体会过的,比他自己强多了。

眼下汪公公一拍,桌子虽然没有像传奇话本里那样顿时开裂四碎,但所有碗筷皆往上跳了一跳,汤汁飞溅出来,连带唐大人的衣襟袖子也都湿了几片。

唐泛:“……”

他今天到底是招谁惹谁了啊!

这种情况下,馄饨也甭想吃了,没等那两个人发火,汪公公直接一碗子馄饨就砸了两人一头一脸。

那两人大怒,大喊一声“鸟泼才”,连袖子都不挽,拳头就砸了过来。

汪直冷笑一声,他自小在宫中内书堂长大,那里除了教授宦官读书认字,还会让师傅教导他们功夫,为的是让他们能够在不测的情况下保护皇帝,皇家请来的师傅,那必然不是花拳绣腿级别的,所以汪直还真不怕这个,就算没有一大帮手下,汪公公也断然没有挨打的份。

他直接上手就是以一敌二,整张桌子被他掀翻了,往两人身上砸去,汤汤水水洒落一地,连带碗筷盘碟也都乒乒乓乓碎裂开来。

那两个人躲闪不及,多少也被泼溅了一些,他们一人一边,从两侧包抄上来,一人一边,就要抓住汪直。

汪直不躲不闪,一手捏住其中一人伸过来的拳头,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捏在对方的手腕上,只听得咔擦一声,对方的手腕关节被他顺势一扭,也不知道是脱臼还是捏碎了,对方哀叫一声,汪直曲起膝盖,朝他胯下狠狠一顶,对方整个人就软了下来,唐泛在旁边看着都替他疼。

此时另外一人的身形正好扑上来,汪直直接将他制住的那个人抓过来一顶一推,对方就无法控制地朝同伴踉跄跌去,那同伴身手还算灵活,直接躲过,旋了个身,拳头依旧砸向汪直的面门。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双方都是有功夫的人,身手灵敏,拳拳生风,旁人看着只觉眼花,然而局势已然过了大半。

汪公公阴恻恻地道了声“来得好”,侧身一让,趁着对方冲过来的当口,他直接抓住对方的腰带,另外一手则借着他拳头的去势,顺势一推一转一扭,将那人整个掀翻在地,大有以柔克刚,借力用力的奥妙,还没等那人爬起来,汪公公直接一脚就踩上他的胸口,让他动弹不得。

“还打吗?”

现在正是馄饨摊子生意最好的时候,要不然那两个人也不至于没有座位,要跑来跟唐泛他们同桌,不过那两个人的嘴确实也是欠了点,又有眼不识泰山,结果得罪了一个大魔王。

老板娘方才知道了汪直的身份之后,想来是又告诉了老板,此时眼见桌凳被砸,碗筷摔落一地,两口子也不敢过来劝架,只能缩在一边干瞧着。

旁边的人不明所以,光看着三人打来打去,阵仗大又热闹,又见汪直以一敌二,双拳力压四掌,实在比戏台上表演得还精彩,大伙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竟然还给汪直大声鼓掌叫好,有的人甚至在喊“再来一个”。

唐大人袖手站在旁边,木然着脸,内心在咆哮:天呐,地呐,我晚饭还没吃啊!

话说他在这馄饨摊子来来回回吃了不下数十次,从来也没有遇到这种事,结果今天多了个汪直,麻烦就从天而降……

不,这麻烦一开始就是汪公公招惹回来的!

那两个人在地上爬不起来,一个是被踢到了裤裆,一个是被踩住了胸口,不过这种时候,照例还是不能服软的。

一个人就叫嚣道:“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不!你敢打东厂的人,有本事别走!”

轰!

一听见是东厂的,看热闹的人立刻散了大半,剩下还有一小撮坚持不懈地站在那里,要将看热闹进行到底。

原来是东厂,难怪那么嚣张,这下汪公公肯定更要借题发挥了。

唐泛揉揉额头,现在他不仅是肚子饿了,还头疼。

东厂这个名号,便是在满地是官的京城里,那也是神惊鬼怕的,那两人满以为一报出自己的来历,对方这下可要趴下来跪地求饶了,结果没想到那个长得像女人的小白脸竟然不惧反笑,慢吞吞道:“喔,东厂的,东厂哪个掌班手下的啊?”

出门没看黄历,合该这两个人倒霉,仗着东厂的威风,他们平日里在京城也是横着走,谁知道今天居然撞上一个不怕东厂的,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一个还在叫骂,让汪直报上名来,另一个总算还有些脑子,就问:“不知道阁下在哪里高就,还请划下道来!”

这实在不能怪他们没往宦官头上想,一来汪公公虽然长相阴柔,行止却并不女性化,从刚才打架出手就能看出来了,比他们东厂的还狠,尽往别人软肋上招呼。二来京城的宦官们也有不少权高势重的,就如他们的老大尙公公一样,可人家那都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谁会坐在这里吃一碗几文钱的馄饨?

汪直哼笑一声,还未说话,便听见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让来让开!五城兵马司办事,闲人避让!”

喝!又是一拨官家人!

人群纷纷往两边避让,穿戴头巾罩甲的五城兵马司官差出现在视线之内。

都说京城衙门多,外地人来京城办事,想拜码头,都不知道先往哪个去好。

而且许多部门之间的职能还互有重叠,就拿京城治安来说,顺天府可以管,顺天府辖下的各个县也可以管,锦衣卫可以管,东厂西厂可以管,还有个隶属兵部的五城兵马司,也同样可以管治安。

这样一来难免就乱了,有时候一件事,大家都抢着管,有时候又都互相推脱,不过幸好天子脚下,还不算太离谱,这不,架都打完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才姗姗来迟。

为首那名官差左右一看,眉头都皱起来了:“怎么回事,都报上名来,上兵马司走一趟罢!”

捂着裤裆的那哥们扭曲着一张脸,指着汪直大喊:“我们是东厂的,邹掌班手底下的人,他敢殴打东厂的人,把他抓起来!还有他旁边那个书生,他们都是同党!”

兵马司的人一听是东厂的,暗道一声倒霉,觉得自己还来得太早了,本来应该彻底装聋作哑的,但这时候也不好掉头就走,便沉下脸色,装模作样地问汪直:“你们胆大包天,竟然敢殴打官差,眼里还有王法么!”

汪公公掸了掸袖子,拂去衣服上的灰尘,闻言嗤笑一声:“尚铭来了我也照打不误,更别说这两个怂货!你们想管这事,就把这两个人带走,让尚铭自个儿去领,要是没胆子管,现在就马上消失,别在这里装羊!”

兵马司的人一听这话,就知道对方也是有点来头的,竟然连得罪东厂都不怕,说话不免带上了几分恭谨,也不敢大声叱喝了,拱手便问:“不知阁下是?”

汪公公负着手,冷冷道:“西厂汪。”

西厂汪,西厂汪,京城数得上号的人物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姓西的,名字还那么稀奇古怪?

兵马司的官差一直没转过弯,还在那儿想着,躺在地上的那两个人却似乎已经反应过来,脸色煞白一片,连牙齿也禁不住上下打颤。

汪公公还站在那儿摆谱,唐泛见他架也打了,人也骂了,气也差不多了,忍不住过来对他道:“能不能差不多就行了,您是吃饱喝足了不碍事,我这可还饿着肚子呢!”

见他有气无力,汪直撇撇嘴:“百无一用是书生!”

那头兵马司的人也反应过来了,脸色大变,心里那个后悔呀,早知道他们就不出面来管这摊闲事了,东厂对西厂,这不是狗咬狗……咳咳,神仙打架,有他们兵马司什么事啊!

对方连忙凑上前去,扯出笑容,连连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未知汪公驾临,不过汪公,这两个人是东厂的,我们也得罪不起,不如……”

汪直冷哼一声,对那两个东厂的人道:“你们要是不服,要想找回场子呢,就让尚铭亲自来找我!”

说罢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唐泛那个无奈啊,他还得过去给汪公公收拾残局,拿了点钱赔给馄饨摊子的夫妇俩,让他们不必害怕云云。

等他安抚好馄饨摊的老两口,走出人群,才发现汪公公正站在不远处的考羊肉串摊子前,一手拿着一串烤羊肉正吃得欢,见唐泛找过来,便将另外一只手上的羊肉串递过去,一边还吐槽:“你们这些文官就是光长张嘴在吹,骂人比谁还溜,真有事的时候就指望不上了!”

唐泛接过羊肉串,那上面撒了茴香和芝麻,香味阵阵扑鼻,他也顾不上跟汪公公抬杠了,三两下就将肉吃了个干净,又向摊主伸手:“再来两串!”

“好嘞!”摊主手脚麻利,将刷了油的羊肉串来回翻转,手里一把香料均匀地撒上去,再将肉烤得金黄流油,里嫩外香,就拿起来递给唐泛。

两串烤羊肉下肚,唐大人总算才有了些说话的力气:“汪公,您是做大事的人,我不能跟您比,不过您要是想和我在一起,还得劳烦您高抬贵手,体恤一二,行事低调一些,不然明天弹劾我的奏章就得堆成山了!”

他说话软中带硬,并没有因为汪直位高权重,就吓得不敢吱声,这其实也正是汪直跟他相处得还不错的原因,汪直这人虽然嚣张,对有真本事,他看得上眼的人,也愿意容让一二,否则高处不胜寒,当真连一个能说话交往的人也没有,做人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听他这样说,汪公公很不以为然:“怕什么,只消我在陛下面前帮你美言一句半句,管那些言官怎么说,骂破天了你也不会怎样!”

唐泛摇摇头,文官是要讲究名声脸面的,哪能真像汪直说的这样,不过他也没有就这个问题跟汪直多加辩驳,只是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明日进宫再劳烦汪公与我一道罢!”

汪直狐疑道:“怎么,你这就回家了?”

唐泛莫名其妙:“不回家还能干嘛?”

汪直露出“你就别装了”的表情:“秦楼楚馆啊,你们不是最喜欢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去那里吗?”

唐泛一脸黑线:“朝廷明令官员不得嫖妓!”

汪直哂笑:“还装?说是这么说,有几个人真正遵守?上回内阁里那个谁请我吃酒,不也找了歌伎来作陪,难不成你不喜欢歌伎,喜欢小倌?”

面对这胡搅蛮缠又霸道的汪公公,唐泛真是有嘴也说不清,再好的修养在对方面前也能通通化作乌有,唐泛哭笑不得:“汪公有兴致,我却是不奉陪了,身负皇命在身,哪里还敢放肆,今日我真是累得狠了,又是查案,又是来回奔波,还陪你打架,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罢!”

汪直:“什么陪我打架,你就站在那里看着!”

唐泛:“……是是是,看你打架。”

汪直看他一脸疲惫欲死的模样,只好一边骂他没用,一边放他回去。

辞别汪直,唐泛总算松了口气。

等他回到家,就发现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过来开门。

“大哥,你可回来啦?用了饭没有,我做了桂皮炖肉和酿苦瓜,你吃不吃?”阿冬嚷嚷着,大惊小怪:“天呐,我怎么一天没回来,你都憔悴成这样了,有这么想我吗?”

唐泛这才想起来,阿冬去隋家过夜,今天白天也是该回来了,不过自己因为东宫的案子早早就去了宫里,倒忘了这茬。

他自从出宫后,本来要吃的馄饨汤面和油饼都被汪公公搅和了,烤羊肉串也就吃了三串,只能塞塞牙缝,这会儿一听说还有吃的,简直感动得泪流满面,忍不住摩挲着阿冬的脑袋道:“真是家有一妹,如有一宝啊!”

阿冬乐得咯咯直笑:“快去净手呀,开饭了!诶,隋大哥不回来吃了吗?”

唐泛洗净手坐到饭桌旁边,一边道:“嗯,他又出外差去了。”

阿冬道:“对了,今日有几个人过来,说姓韩,要拜见你的,我说你不在,他们就走了,留下一张帖子。”

唐泛眉毛一挑:“姓韩?”

阿冬:“是啊,他说他叫韩晖,是韩少傅家的人,奉家父之命前来。”

唐泛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没有再问,也没去看那张拜帖,吃完饭就去洗漱,然后便熄灯睡觉了。

第二日一大早,唐泛就直接前往宫门处。

他到得早,没想到汪直到得更早,对方面色严肃,入了宫便端着一张脸,也没了昨日的言笑无忌。

唐泛自然也没心思说笑,他照着昨日与汪直说好的,先从慈庆宫开始查问,然后一路往西,但凡韩早有可能去过的地方,一一都要查问过。

如此忙活了一上午,所获自然甚小,不过唐泛按照跟太子的约定,并没有一开始就直接往西宫去查,免得被人看出问题,现在也算尽心尽力了。

但汪直的眼力何其厉害,即便这样,依旧是让他发现了问题:“我怎么觉着你是在兜圈子找人呢?”

唐泛不动声色:“韩早年纪小贪玩,虽说宫禁森严,不可能让他到处跑,但他在宫中日久,与太子又是玩伴,孩童玩心重,喜欢到处跑也是有的,别人顾忌他与太子的身份,未必会盘查,与他接触过的人都有嫌疑,我自然要一一问过。”

汪直不耐烦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明人不说暗话,咱们俩现在在一条船上,有什么事你最好别瞒着我,不然出了什么事情,我都帮你兜不了!”

唐泛知道汪直想要跟太子结善缘,否则也不会让他过来查案,但他跟汪直毕竟还没有熟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也不知道汪直的底线究竟在哪里,更不知道汪直知道这件事之后会不会借题发挥,拿着吴后的事去向万贵妃邀功,如果万贵妃因此迁怒废后,那他就等于违背了与太子之间的约定。

所以唐泛思虑再三,仍然实话实说,只道:“汪公放心就是。”

汪直冷冷地看了唐泛片刻,也不知道看没看出什么,反正是没再说话了。

唐泛虽然不能明说,不过也可以释放一些诚意,免得真惹恼了汪直,大家一拍两散,对彼此都没有好处,他就道:“其实从时间上来看,韩早的死,未必跟宫里头有关,我只是循例查上一查,韩家那边我还要去的。”

汪直眼睛一亮:“你是说,韩家的人也有可能是凶手?”

唐泛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强调道:“只是可能,从韩早离家出门前,到他倒毙身亡,这两个多时辰内的人事,都有可能。”

汪直不以为意:“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

唐泛正想了解韩家的情况,便顺势问了起来。

汪直道:“韩方没有纳妾,他只有一妻林氏,夫妻感情不错,但膝下一直无子,所以就过继了一个儿子,叫韩晖。谁知道过了数年,林氏老蚌生珠,生了个儿子出来,也就是韩早了。”

唐泛道:“那不是挺好的么?”

汪直古怪一笑:“韩家世代为宦,韩方的父兄皆是朝中大员,他们祖上是江西人士,不过从韩方父亲那一代起,就搬到京城来定居了。韩方之父韩起,底下有三个儿子,长房韩玉,二房韩方,三房早夭,不提也罢。这三房都出自韩起的妻子周氏,不过韩家私底下一直有种说法,说韩方的母亲不是周氏,而是周氏从早逝的婢妾手中抱养的。”

汪直道:“韩起和周氏偏爱长子,对次子韩方有所不及,对二儿媳妇林氏犹为苛刻,这就更加助长了流言的蔓延,连韩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林氏年轻的时候因为不能生子,受了不少磋磨,连养子韩晖,也是因为她不能生育,韩方又不肯纳妾,所以周氏强逼着韩方收养的。”

唐泛八卦地问:“那韩方到底是不是周氏亲生的?”

汪直睨了他一眼:“此事与本案无关。不过等陛下登基之后,韩方身为陛下的老师,身份跟着水涨船高,林氏也生了韩早,用不着再受气了,也能挺起腰杆跟婆婆说话,这些年来,她与妯娌王氏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还有,周氏曾经以无子为由,想让韩方休了林氏,另娶自己的侄女小周氏为妻,韩方不肯休妻,小周氏也不肯做妾,这事就耽搁下来,不过如今小周氏是寡妇,如今还一直客居在韩家。”

唐泛跟在听故事一样:“如此说来,林氏还真是树敌不少。”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到西宫。

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冷宫,大白天也凄凄冷冷清清,脚下的石峰里杂草丛生,无人打理,太阳照在别处的宫殿,显得金碧辉煌,威严无比,唯独在这里,却别有一种凄冷的味道。

先帝一些嫔妃都住在太后那附近的宫殿,数十年来被厌弃废位的,唯有吴氏一人,所以唐泛他们倒也好找,直接就找上吴氏住的那间宫室。

西宫门口守着两个内侍,唐泛和汪直过去的时候,便有汪直身边的小黄门上前说明他们的身份来意,那两名内侍立时赶过来,对着汪直结结巴巴地奉承,又热情地亲自给他们带路,倒是汪直很不耐烦,挥挥手让身边的小黄门打赏了两人,便将他们撵下去了。

此时还是大白天,吴氏搬了张椅子坐在宫室外头晒太阳。

在她身边伺候的只有一名宫女,对方正在给吴氏的后背垫上软靠。

吴氏虽然被废,但起居不可能无人照料,伴随着她的失势,从前皇后宫中的一些侍女内宦,也跟随着到这里来继续伺候她,当然日常用度不可能再和从前一样了,每日也不会再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嫔妃到这里来给她请安。当初被指派去侍奉吴氏的人以为自己攀上了高枝,谁知道一转眼,皇后成了阶下囚,他们也跟着遭难。

患难见人心,这么多年来,有些人托门路走了,有些人还留在吴氏身边,来来去去,人员变动,也是正常的。

久未有生人到来的冷宫竟然出现外人,那宫女有些吃惊地停下手头动作,看着他们。

唐泛走过去,对吴氏拱手道:“下官唐泛,受命调查韩早一案,有些事情想求问吴娘娘。”

吴氏连理都没理他,兀自看着前方远处。

太子说过,吴氏因为被废太久,早就有些神智失常,唐泛和汪直不知她是真疯还是假傻,也不可能将威风撒在这样一个妇人身上。

唐泛见状也不气馁,便将事情经过略略说了一遍。

听到韩早死去的那段,吴氏的脸色微微一动,终于看向唐泛。

“韩早死了?!”那宫女忍不住惊呼起来。

唐泛点点头,当他提及万贵妃因为此事而名誉受损时,吴氏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没头没尾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唐泛道:“听说韩早死前,曾经到过西宫来玩耍,还请吴娘娘将此事经过说一说,也好让下官早日查出真凶。”

吴氏又不搭理他了,一直在那里翻来覆去地念叨“善恶到头终有报”,唐泛下意识觉得她压根就没疯,只是不想和自己说话而已,但他知道这其实也是吴氏一种无奈之下的自我保护,假使吴氏不对外传出疯癫犯病的风声,估计万贵妃也不会放过她。

此时那宫女上前道:“二位大人,我在吴娘娘身边伺候,终日须臾不曾离身,如今娘娘神智不清,难以交流,我能否代娘娘作答?”

唐泛道:“自然可以。”

宫女面露难过之色:“数日前,确实有一名孩童贪玩迷路误入这里,不过很快就被领走了,当时我还问过他的姓名,他说自己叫韩早。没想到……”

唐泛知道,若太子有时候会托韩早借迷路贪玩的名义过来探望吴氏的话,那这个宫女必然也早就跟韩早认识了,此时她为了吴氏和太子之间的联系不被暴露,在这里睁眼说瞎话,唐泛也不能拆穿她。

不过她脸上的悲伤倒不像是故意装出来的。

太子身份特殊,不能亲自过来探望,他身边的人也时时被处于万贵妃的监视下,惟有托付韩早这个局外人,才有可能偶尔过来一趟,冷宫寂寞,对吴氏和这名宫女而言,韩早一定是她们为数不多的慰藉了。

唐泛问:“我且问你,韩早在这里,除了你与吴娘娘之外,可曾接触过别人?”

宫女摇头道:“不曾。”

唐泛道:“他死因离奇,乃是被人用断针刺入水分穴而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在那宫女和吴氏之间来回观察,却见两人不由自主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不似作伪。

唐泛也曾调查过,吴氏本人对医理是一窍不通的,这宫女则是天顺七年入的宫,出身贫寒,一年后便被分配到吴氏身边侍奉,在此之前从未去过太医院,也没有跟医女有任何往来。

他又问:“你仔细回想一下,韩早在你这里的时候,可曾表现出身体上的异状?”

宫女仔细回想了一下,内疚道:“当时他确实好像总有手去挠肚子,我问过他,他说觉得有点痒有点疼,我只当是被蚊虫叮咬了,也不曾想到别的上面去,若是早些发现,说不定还能救他一命!”

唐泛问:“他走的时候,是谁过来带他的?”

宫女道:“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内侍,名唤元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