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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冬

    弱飖坐在妆台前,略略晃动头颅,让那对黑珍珠耳坠在面颊两侧晃动,如两滴从最深的夜里坠落的眼泪,悬在腮畔,将坠未坠。

    数月前那个南海客人携这珍珠至苏城开价时,所有人惊叫起来,以为他疯了,一对珍珠居然敢叫出这么高的价。而当弱飖把它们买下来时,倒没有人惊叫出来全部吓呆了。

    弱飖想,若是十六岁的自己听到这个数字,恐怕倒不会吓呆,而只会当作天方夜谭一般。楚方在得知此事之后,疑心弱飖开辟了什么新的财源,因而耗了许多气力查她的收入,自然是一无所获。弱飖听到这消息时,笑得直不起腰来。男人明白什么?女人的钱除了花在这上头,还能用到哪里去?

    弱飖看着镜中的容颜,依然是欺霜赛雪的肌肤,依然是流盼生辉的凤目。可只有她自己最明白,这面孔就如同那些鎏金的烛台,一日日地经那烛火熏灼。面上擦得再锃亮如新,但纹理深处早积下黏腻的烟垢。弱飖不无凄凉地想着,她虽还未真正的老去,但最美好的时光的的确确已流逝不再了。

    姑娘,时辰差不多到了。弱飖要赴的,是紫老太爷的葬礼。紫老太爷三日前回城之时死于一无名少年刺客手中。如果弱飖尚是雷家的人,那么两家死敌,自不会有什么应酬往来,但雷家成为苏城老大的历史已有五年了,五年来,苏城新起之秀的弱飖姑娘,倒是与紫家合作甚欢。

    弱飖是为了这次葬礼特意佩上这对耳环的。因为葬礼上会遇见展铭,她不想与其他的女人一样乌眉灶眼,当然更不方便在奔丧时花枝招展。她煞费苦心地想了许久,方想起这对耳环。黑色算是应了景,而那珠子深邃贵气的光润,也足以衬起她莹洁的肌肤。她一边这么做时,一边在嘲笑自己。这多年来每逢要与展铭会面,她都禁不住要这样大费周折。虽说从未得知展铭是否看在眼中。

    葬礼上冠盖云集,所有苏城道上有名望的人都来了。吊丧只是例行公事,来客们真正的兴趣都集中在最后的重头戏上,由三位紫老太爷生前密友也是苏城道上的前辈一齐公示紫老太爷的遗嘱。那遗书中最要紧的,不消说,自是紫家的继承人。所以弱飖越发觉得自己临去前的这一番功夫下得可笑。今日是展铭如此要紧的关头,多年与黑复的较量眼见就要生出胜负,便是真正的仙子落在他面前,他只怕也会熟视无睹罢。

    黄色丝带飘然而落,白绸缓缓展开。弱飖的心不由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本无子嗣,展铭入赘数载,恪尽子责,可以相托祖业。着立为继子弱飖欣然抬头,却没能见到展铭的神情。展铭侧着身,身后的帐幔裂开了一道缝隙,顾小姐神采奕奕,容光照人。弱飖看在眼中,觉得她居然比起十年前更增了几分艳色。

    弱飖转过头去,这一转头就看见了黑复。黑复的双瞳泛起了一蒙碧色,一如多年前他在雷府墙头的回眸一顾,也如同那一次般,让弱飖有一刹那如临死境般的畏怯。黑复突然向弱飖这边看来,弱飖一瞥,他看的原来是楚方。楚方略颔首,回了黑复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于是弱飖笑了,片刻前尚如刀绞的心境,猛然风光霁月起来,恰如劲风鼓荡,扫尽一应阴霾。

    弱飖到家,已是未正,她吩咐下去:不要下轭,一会儿,保不定还要出去呢!她回到房里,要丫头们取温水来。丫头们以为她要卸妆,结果她卸是卸了,却又取出香粉,更为仔细地敷了上去。丫头们面面相觑。

    姑娘,有人捎信来。弱飖蓦然起身,拂落了桌上的粉盒。抽出素笺当空一展,稀稀旷旷数行狂草,与自己的小楷一般,皆是当年娘亲在星光之下扶笔练就的。弱飖一刹那心如鹿撞,手足酥软。

    备车,我要出去!姑娘这晚么了还要出去?外头可冷,下雪了呢!侍女抖开了朱貂的披风,似一团红云,将弱飖裹在其间。

    真的下雪了,只是疏疏落落的琼粉玉屑寂然而落。伸出手去,一点莹然入掌,顷刻化去,只余泌肤凉意。弱飖略略撩起窗帘,看着苏城的绘壁华檐在愈来愈疾的雪中渐渐隐去,不由想到来这里已有十年了。算起来,竟比在北方家乡呆的日子还要长了。乍见到这鹅毛漫天的景致,倒有些不惯了起来。在苏城这些年,细细一想,居然没有下过几场像样的雪,那么今日这一场瑞雪,难道是上天的某种吉兆?弱飖一路上难以自抑地浅笑,许多江湖风浪履过,早已不信福命之事,但今日,她却极想信上一回。

    悒翠轩,又是悒翠轩。弱飖足尖方一点地,便有掌柜的亲自迎了上来,道:姑娘今儿是查账来了?弱飖懒懒地答道:正是,若不提早几日,怎知你们这些腌臜波皮们,有无藏私偷懒?

    掌柜一脸冤屈,叫道:天地良心,姑娘说这话,不是难为死了小人?一入了账房,却压低了嗓子道:客在里间。弱飖点头,掌柜退了出去,铁闩从外间销上。弱飖在墙上一推,墙上现出一扇门来,门后是一道长梯。弱飖一步步走在梯上,她愈走愈慢,最后双足几乎在寸寸移动。最后,她在一道帘子外站定了。不晓得这一次伸出手去,还能抓到什么?若果遂她愿,那这一世苍天待她未免厚爱。或许她不应如此贪心,可她却又是如此地不甘啊!

    弱飖打起帘子,一眼就看到展铭在窗前的席上盘膝而坐。他面上带笑,笑意澄澈一如初识之日,道:下雪了!弱飖突然心绪平和起来,万般思绪都溶于他那澄澈的笑意之中,于是也笑道:是呵,下雪了!然后走过去,对他隔桌对坐。这两句话说过,二人忽又无言,好似这一趟来,本就是为了说方才这两句,就因这几年罕遇的好雪,才发起兴致,相会故人。

    弱飖直直地盯着他,十年了,自从那天看着展铭的背影溶入春雨暮色之中,她还从未这般细致地看他。并不是全无机会,只是眼角方瞥余影便已如在十八重地狱中滚过,痛得钻心刺骨,又哪里还敢正眼相看,甚或一看再看?

    十年了,卖艺少年渐成江湖头领,面孔更见瘦硬,眉弓颧骨都愈发的高耸起来。从前清朗如水的一双眸子,而今却深邃难测。唇上添了一抹短须,而鬓上一星白斑赫然在目。原来也不复当年青涩少年。那根白发在弱飖眼中,直如一根银针扎在心上。这时展铭突然开腔说了句什么,弱飖同时说:你有白头发了,我替你拔下来。就那么伏过身去。她说这话时如此自然,好似这多年间事,都不曾发生过,他们两个早早离开苏城,继续流浪,终于得以安下家业,这一日宽坐观雪,闲话家常。

    弱飖拨开展铭的鬓角寻准了白发,两指掂住了正待用力去拔。突然手臂被一只刚硬的大手紧紧地握住。那手掌灼热,直如一只烧红的铁箍,套在弱飖腕上。这热力有如电流般,顷刻间便已击遍了周身骨骸。

    展铭左手将隔开二人的小几推翻于地,右臂再用力轻轻一带。弱飖觉得天旋地转,已被他打横抱起,放于席上。这一刻,弱飖只觉身子轻盈如雪,没有丝毫重量。她闭上眼,脑中却通明透亮,好似看到墙壁窗纸尽数化为无形。万物江山光润明净,再无半点尘埃。天地间充斥着潺潺的水声,间或有耐寒的鸟儿啾呢数语。

    也不知多久以后,弱飖倚在展铭的臂上,听他道:弱飖,我们重回一起罢!她想起来,这就是方才展铭被她打断了的那一句,弱飖此时身软如泥,神思慵怠,只是在喉间低吟了一声,觉得这话委实多余。展铭轻抚她的长发,又道:你可知黑复久不服我,他已与楚方有通。若紫老太爷传于我,他二人便要联手与我为敌?

    终是来了,弱飖有些悲凉地想道,虽说这本就是在宣读遗嘱的那一刻她就已看明白、想清楚的事,可她还是盼着展铭晚一刻再说。弱飖慢慢从展铭怀里挣出来,拣起衣裳披在身上。窗纸上已漆黑一片,此时起了风,雪片打在上头,沙沙作响,今夜的苏城如此宁静。自从雷老爷子去世,这苏城的格局终又到剧变之时。在这样一个千门竞闭的夜晚,许多人家围炉夜话,恬然入梦。但对其他一些人来说,这却是个狂躁焦虑的时刻,他们的命运将随着这二三日间之事而改变。

    展铭亦坐起身来,伸手推开窗子,冷气直直冲上二人肌肤,弱飖不自由主地打了个寒噤。大团的雪球已卷了进来,袭在弱飖胸上,刺骨地凉,她不由嗔道:你疯了!这话一出口,她忽又呆住,怎的这般耳熟?

    展铭长身站起,任那北风卷一窗雪花当胸,他看着外间朦胧灯火道:弱飖,你看这么一座苏城,天下间再也无一处比此地更为富丽,可也无一处比此更为残酷。它吞下多少如你我一般之人的血肉,方饰得这般物华天宝。

    弱飖拉他坐下,关上窗子,浑身抖如筛糠。展铭的眼眸灼灼闪动,大声道:弱飖,你可知我当年为何要去找紫家?你走的那日,只怕是觉得再也不会见我了罢?可我不许这样,我要让你时时见得展铭这两个字,常常见得我这个人,决不让你可以忘却。弱飖眼中已有泪水潸然欲落。休说是真是假,若是无由听得这一席话,何以去慰那些蝉声嘈杂的月圆夏夜?

    二人紧紧拥在一处,展铭的下颌挺在弱飖发上,硌得她隐隐生痛。展铭在她耳边轻语,这座城夺去我二人十年岁月,日后,我们要让它尽数还来!

    还得来么?失去的只是十载春秋么?不

    弱飖心知坐山观虎方为上上之策,若是与人联手,楚方与她的地盘人手都是从雷家分出来的,牵丝挂缕,纠缠不清。多年来二人生意往来极密,当是不二人选,远比与展铭合作为佳。以展铭、弱飖二人对战楚、黑,胜负尚在五五之数。不过,弱飖侧头看他想道,当年弃他而去,方得手上所有;今日用这些,重又换得他来,也算天公地道。于是一笑,道:那紫小姐怎办?抬了头,去看他神色。展铭与她的眼睛对视着,一字一句说道:在名份上,她永是我的正妻,可我会将她送走,今生今世,永不见她!

    弱飖闭上眼,顿觉身心俱疲,好似多年挣扎终于攀至极峰。果然,这世上若有人不会拿虚言哄我,怕是只有展铭一人。或许是因他看我,已太过通透,就如我看他。弱飖仿佛听到夜色里有人在说,弱飖这名儿,倒似生来就给人家作婢妾的呢!她无声无息地笑了,一如窗外无声无息的雪。

    就这样吧,其他的女人,弱飖就懒得问了。这世上多少残败污烂,还不是一场大雪落下,就盖了个严合密实,变成一个琉璃世界,粉妆乾坤?弱飖想,只要打好眼下这一战,此生也算功德圆满了。

    弱飖坐在楼中,北风穿堂而来,满屋长幔高扬。她心思忐忑,不时注目窗外,窗外白雪皑皑,尽失楼台。弱飖有些不耐烦地起身,在窗前眺望,复又坐下,道:怎的还没来?张三虎看了看沙漏,挠头道:与约定时分,尚有二刻,都听说此人生性古怪,极是守时,固不早至,却也从未迟到。弱飖方觉自己有些失态,坐回椅上,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那张空空的椅子。

    她邀约的人还没有来。周围已经布置好了,只要那人稍微有异,以弱飖摔杯为号,便会有密如飞蝗的箭枝将楼上的人扎成一只刺猬;而弱飖自己坐下之处会破开一方木板,平安落下。何况楼上有跟她多年,忠心耿耿的十多位干将,若是他们一起出手,便是黑复、楚方、展铭他们怕也难以相敌。

    可是弱飖还是不安心。她再度向远处眺望,突然在浑成一色的天际,一个小小的白点倏忽飘来,如一枚再寻常不过的雪花。弱飖的神经在这一刻就已绷紧了,她等的人来了,这样的轻功,除了此人,还能有谁?

    弱飖上次见到此人时,正率手下精锐,伏于江上渡口,预备行刺抱病归城的紫老太爷。那夜,满月清辉撒于江上,江水平缓如一面迎风抖开的长绸。弱飖远远见一列人马过来,那中间拥着的一顶毡轿中,坐的难道真是老奸巨滑的紫老太爷?弱飖心头抽紧了,手心沁出汗来。她在心中默数着自己与紫老太爷的距离,二百三十步,二百二十九步在一百五十步时,是她的断流刀法最佳暴起之时,那时她会全力击向毡轿,而其余的人会为她掩护的。

    当她数到一百五十七步,刀上已蓄满了她全身的功力。可就在此时,她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她扭头见到一个朦胧的影子,从皎皎明辉中浮了起来。不过弱飖马上就发觉了自己的错误,不,不是浮起来,而是穿越。弱飖抬头时,恰恰见着他御风而来,不染半丝凡间烟火之气。在弱飖尚在神思迷离之时,那刀光就已裂空而来。时光突然顿住,千载东逝之水,亘古经天之月都凝定下来只是一刻。然后,声色俱去,只有深蓝的天幕上一道浮光残影。

    满目的喧嚣繁华转瞬即逝,只剩得这一天一地的寂寞,让弱飖腔子里的一颗心空荡荡地浮着,竟没了个落实的地方。只觉得那等炫目的刀光,若是向着自家洒来,只怕也会沉溺其间、虽死无憾。弱飖环视众手下,见到的都是骇到极至,却又万分留恋、魂不守舍的眼光。然后弱飖才发觉,那一刀所至,居然是紫老太爷的毡轿。旋即周围四骑顿时矮去一截,四具头颅滚下水中。只是一声,这四人头颅居然是同一刻落下!然后那顶轿子在正中裂开,清明的波光飘过一带血色,随波浮载,连江心那轮圆月,也浸成绯红。

    弱飖命张三虎去察这人底细,本没料到会有结果,谁知还不过一日,就有一份完整的履历放在她桌上。这人本是十余年前苏城名家之后,累世书香门第,因得罪了紫老太爷而举家就戮。那日后有人见他在城外荒坟上烧纸,未焚尽的黄纸包袱上有他父母的名讳。张三虎本不喜多言的,还是忍不住加上几句:此人绝顶高手,眼下在江湖上又全无声名,正应刻意结交,若能收为自用,当是上上大吉。

    弱飖犹豫着,并不太想去招惹这个人,那一刀给她留下的悸动太深了,以至于从那以后,她都对自己的刀法失了兴致。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能耐去收伏这等人物。若不是昨日与展铭的会面。

    昨日一会后,弱飖就将手中筹码盘了又盘,算来以自己多年苦心经营,敌住楚方那一系人马,当不在难处。惟楚方此人剑法,尚无人可敌。若集自己与手下几员大将群战之,又恐折损过重,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展铭倘若有失,那就是生生便宜了黑复,令他浑不费力便将整个苏城收于掌中。总要有个稳妥些的法子方好。斟酌再三,也只有借助此人之力去杀楚方。弱飖并不想与他瓜葛太深,只是一方出钱,一方做事,其后再不相干,也就没了后患。遂令张三虎着人与他交涉,约下今时之会。

    长幔轻拂之下,一个幻影附于幔上,扬身入楼中。风鼓罗纱掣回,那幻影便从中落了下来,凝于椅上,化作一个人形。一身白衣,略泛微黄。棕黄的斗笠,一幅淡青色的面纱,将他的面孔掩于其后。

    弱飖望着这人,极为好奇,不自觉地在脑中幻出他的面容。虽头脑中这样胡思乱想,该说话却早已干脆地出了口,那日有幸得见先生手刃紫贼,先生得报大仇,实是可喜可贺;苏城少一恶霸,更是本埠百姓之福。在下十分钦佩!便在椅上行了一礼。青纱的后面,似有气息起伏,弱飖知道他定是惊异自己如此坦白。这人肯赴此约,大概有一半是为了想弄明白,自己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的罢。听闻先生身上多有不便,在下便想与先生作个交易,借先生绝世神刀助在下一臂之力,在下略有奉赠,以壮先生行囊。

    那人默然片刻,终于开了腔,你要雇我做杀手么?弱飖听他口气不善,这问话本在意料之中,也早有备好的言词应答,不知为何,依旧是心上一寒,道:哪里敢,只是先生左右无事,空放着大好身手,却要受那饥寒之苦,便是不在意这等身口之欲,也不可受那干小人轻辱。世上,总是敬银钱胜于人才。

    那人突然轻笑,如晨间曦芒跃于云层,道:身口之欲我也是要的,开价吧?如此顺利倒让弱飖一时没能答上话来,怔了一会方道:一千赤金,如何?那人面纱拂动了几下,爽利的回道:好,就说定了!说着从袖内取出一只圆筒状物,道:若寻我时,放这焰火上天即可。

    只是先生请让在下一睹真容可好?既诚心合作,总不当如此藏头露尾罢?这话是冲口而出的,其实事先并没有想过如此节外生枝,弱飖却极想对此人更多些了解,方可让她略为安心。那人骤然定住,他这一定,便让四下风声都凝住了一般,楼上众人俱有些喘不过气来,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光,他的手蓦然揭下了竹笠。如晨风拂过,驱散了山间青岚。一个俊秀的少年,就如同十八岁的雷老爷子,活脱脱地坐在她面前!

    弱飖一时呆住。少年微微笑过,那面上顿时多了些生气,似山间瑞兽相和,祥禽纷吟,道:行了吧?然后跨过桌面,足尖轻点窗棂,一掠而下,在那一带堆满了琼屑的枝头施施然行去。白衣翻飞,与积雪浑然一体,所过之处,居然不曾坠下半点雪粒。直至他消失了,弱飖方想起,她本是要再细细盘问一下此人来历的。

    铮!清鸣乍响,弱飖手臂一阵酸麻,当空翻滚了十余步,才勉强站稳当,她低头去看,不由苦笑,随她多年的缅刀已断去一截,余下的刀身在她手中颤动不已,发出绵绵不绝的悲吟。受了这么重的伤,它也很痛吧?

    弱飖抬头看向前方。楚方长刀拄地,缓缓立起身来,胸前的伤口中鲜血正涌出。砍断这柄当年他亲手送给弱飖的刀,楚方也不得不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们对峙的地方正是昔日的雷府,而今已是蓬蒿蔽人,墙颓梁倾。积雪压了下来,那些易引人怀思的景象尽被掩去,只是满眼逼人的雪光,有如雷老太爷发丧那日,整座宅子被一匹匹白绢盖了个严严实实。

    四下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余具尸体,血红雪白,触目惊心。心腹丧尽,他们二人眼下都只能靠自己了。可弱飖只觉得丹田之中空空荡荡的,方才挡开楚方那剑已耗去她七八成功力,好在楚方看起来,也并不比她强多少。

    她此时既惊且疑,不晓得自己悄悄借此道去攻黑复,却为何会被楚方拦个正着,落到这等境地。弱飖一面细细调均了呼吸,一面庆幸,心道:好在我尚留有一手。便伸手入怀里,摸住那烟花,点燃,一朵硕大的牡丹,当空绽放,其焰将堕之时,复有一朵再生,便是在此白昼之时,依然明艳不可方物。灰青色的天幕上顿时热闹非凡,俨如严冬之日,忽作春色满园。接连十余朵后,方复归于静寂。

    楚方捂住了创口,手背顷刻间便被血水浸没。可他一旦举刀,依旧稳如磬石,刀身上杀意凛凛。他对天上那一幕并不在意,讽笑道:你的得力的手下,除了一个张三虎,已尽数死于此地,还能唤何人救驾?

    弱飖在心中祈祷:快来,快来她看着那刀脊一寸一寸抬起,乌沉沉的无一丝光亮,心知当刀与肩平之时,楚方便会发出他那招泣冥之神,那不惜焚身舍命,必要与敌偕亡的绝招!弱飖知道,这应是他所能挥出的最后一刀了;她更明白自己手中这柄残刀决然接不了此招。

    当刀只余一寸便要平肩之时,楚方的手突然顿住了,他的面上突现苦笑,惨淡如此时的天地的余光,道:弱飖,我们为何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弱飖不由心喜,面上却不现纹丝动静,答道:又不是我寻上你,是你自家找来,那黑复与你本是宿敌,你何必助他?

    楚方听了这话,不满地叫道:若你与展铭干掉了黑复,这苏城便为你二人天下,哪里还有我的活路?你你为何必要去与那姓展的合流?说着便生出些戚容来,只是刀上气势却丝毫不懈,愈运愈足。弱飖,由他们斗去,你不插手,我也不。待他们两败俱伤,你我那时

    那时,还不是轮到我们这般打一场?弱飖却直起身,冷言冷语地回了一句。楚方眼神略黯,刀身一挺,正与肩齐。就在这一刀嗡然作响之时,他身后突然一股恶寒袭来,没有一丝一毫征兆。楚方见弱飖眼中莹然生光,不由大惊,便欲转身回刀,却已来不及。只能用数年苦修之力往左一伏,直挺挺撞向墙头。然后脚下猛蹬,将积雪向来人面上扑去。

    可是那漫天的雪屑尚未近他半尺之内便畏然伏地了。那白衣少年手间璀璨的明芒忽闪。刀光过后,只觉天地忽然昏暗,弱飖的双目一时间竟然有如盲了一般,无以视物。耳边传来啊的喝叫之声,待她好容易看清时,见楚方倒在地上,双手极力抱头,口里嗬嗬乱叫。

    少年刀尖上落下一条淌血的事物,弱飖看了一会,才醒悟过来,这却是楚方的舌头!少年手中厉光再闪,便有血水淋了弱飖一头一身,更有一物从楚方身上飞起,那事物撞在软白的残瓦上,使得大块雪团落下。那雪团未及至地,便化为赤红,与血水无异。那竟是一条小臂!

    弱飖叫道:杀了他就行了,不要折磨!这一声她拼尽了全力喝出,以此时油尽灯枯之态,居然也震得松针之上雪粉簌簌而落。却又见耀目之极的刀光频闪,每一道电擎似的炽光过后,就见楚方从地上跳起一次,如被电击中的鱼儿,跃动不已。他身上便又有肢骨脱飞,弥于眼前的尽是猩红的雨滴,地上很快就再不见一寸净雪。

    弱飖欣喜之情无影无踪,心中的恐惧只有比方才更甚。她猛然醒起,此人已不可以常理度之,更觉自身处境极危,勉力提气,便欲逃走。方一动脚,少年立即发觉了。他放过了在地上犹自扑腾的楚方,斜提了明刃而来,经过楚方的身子,也不相避,也不跃过,而就那么踩在上头,仿佛脚下踏着的不过是一方玲珑的太湖石。弱飖此时已看不出来,他踩的是楚方身上那一个部位,因为此时这具血肉,已经没有了人形。

    他身上的衣裳在雪景中本略现微黄,可此时,于一地绯艳之间却白得刺目。他这么一步步走来,弱飖心头一点点沉下去。她握了握手中残刀,欲要挺身一战,却又提不起半分意绪,于是将那断刃往少年身前掷去,也不看可有结果,转身便跑。

    方止迈开半步,就觉身子一轻,然后才感到膝下凉飕飕的,不待她低头去看,整个人便已重重砸在地上。雪粉从弱飖睫上抖落,弱飖见两样长形的物件从灰蒙蒙的天际中落下,掉于她身侧。那上面的料面花样好生眼熟居然是她今日穿出门的紧身长裤的色泽!

    这电光火石间,弱飖倒不觉痛,反而心胸中澄明无比,十年间几许人事倏忽而来,如白驹过隙。她突然伸手从脖子上扯出一根丝绦,叫道:给我个痛快,阳阳!这声音本是尖利的,却似被厚厚的积雪吸了去,变得哑然疲怠,如久病的老人,于将死之时,唤叫儿孙。

    刀光毫无犹疑地再次一闪,好似这一声并未听入耳中。寒流掠过,弱飖如没入雪洞之中。略有知觉后,弱飖细看浑身上下,却没有再少了什么。她方自愕然,才觉出项上丝绦已空,那丝上的白玉环呢?

    玉环躺于少年的掌心,通体晶亮。在污血中浸了这多回,它还是这般明洁如初。少年握紧拳头,另一只手抬起,揭去斗笠,远远掷开。

    弱飖不由苦笑,为何没有想过怎么会有人那么酷似雷老爷子?这世上若有人可令张三虎叛她,大约也只有这么一个人。大概是那时有忠诚的仆人将他冒死救下了吧,又找了个相仿的做幌子。她也终于明悟,为何张三虎这么快地弄来履历;又清楚,为何会于此地遭遇楚方。那是要一并报仇来的。她这般想时,并无一丝愧恨不甘,只是深觉原来现世作孽定是现世报的,来生之说,终究渺茫。她合上双目,等着冰凉的锋刃吻上她的颈侧。

    可是许久无声,当弱飖再抬头时,只见看见那少年衣袂翩翩,跃过楚方的身侧时,他手中有微芒疾出。楚方那尚在略略蠕动的一团残躯顿时松懈下来,静卧于地。然后便是天地寥廓,人去无踪。

    弱飖不晓得方才那一刻,少年眼中,是否有一只红霞般的纸鸢斜过,还有嘹亮的哨声,高亢直入云霄。她这样躺在那里,目中只有蒙蒙的疏空,心上只余茫茫白的一片。温热的血水从她双膝断处淙淙涌出,她的生机也一丝丝随之离体而去。弱飖觉得很安心,似乎这样子死去,本也是一件不坏的事情。来去清爽,了无挂碍,不再欠人,也无人欠己。

    不再欠人?无人欠己?弱飖突然想起来,不,自己还欠了别人,还有人欠了自己。弱飖猛然坐了起来,扯下一幅衣裙,扎紧了大腿下端。展铭!你现在怎样?没了我的援兵,你可应付得来?你现在在哪里,你还活着吗?她双肘着地,五指扣紧了地面,爬行了起来。

    一路上不时有石块草梗向她身上面上划来,可她都已全无知觉其实若有人方才经过断膝之刑而不觉其痛的话,只怕也没什么可以让其疼楚。她并不晓得能上哪里寻展铭,平日里精明的头脑此时已全然失了效用。她更不去算计,因为只消一算,便可知她绝不能爬到他们曾经约定的地方去。弱飖发上的珠玉一粒粒散落下来,锦衣一缕一缕被砖棱挂下。仅有惟一的意念在对弱飖说:再用一把力,再用一把力爬,爬,爬!她在心里狂叫:苍天呀,让我再见他一面,再见他一面。我罪孽满身,可若能再见他一眼,我甘愿千生万世永堕轮回!

    猛然,弱飖的头撞上了一方坚硬的东西。原来却是昔日雷家大门的门槛。弱飖将一只手臂越过条石,死死地扒住了,想要将整个身子翻过去。双肩却已虚弱如纸糊的一般,怎么都撑不起身,每每翻到一半处,便又滚了下来。反反复复数回,这平日抬膝可过的石条,却如天堑绝崖一般,无以跨越!弱飖终于气馁,她坐卧于石下,不甘心地想道:原来,终于是不可再见了!这想法一浮出脑海,支撑着她的最后一点灵智便如雪临火上,消溶无形。她眼前的雪光愈来愈亮,眼中被这白晃晃的光芒占满了,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这一刻,还有另一人的眼中,也是如夏日正午时骄阳的那种炽光。

    展铭脑中发晕,便是再如何用力,依然吸不进一点气来。黑复刀刃上的锐光似乎要射透他的眼睛。展铭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方转过身去,终于见到自己身后的属下,不敢与他对视,眼中闪过怯懦不安的神情。展铭想开口质疑,可这时整条舌头已经麻痹起来,发出的只是一些呀呀的低声叫喊。展铭知道他中毒了。

    展铭想出剑,但他脑海里弱飖的面孔像马灯似的转个不停。幼年的相依为命,那全然依赖信任的目光;十六岁时的诀别,她如此的无情,让他每一念起忍不住生出无法自抑的杀意,只想与她一剑同刎,让这卑污的人世再也不能将她夺去;这些年来强作镇静的客套,看着她那样哀婉的眼神,他知道她在乞求他的原谅,而他可以原谅吗?他不知道,直至他不得已寻她联手时他还是不知道,而此刻,他突然知道了。无论她做过什么,展铭想,我都从未恨过她,让我如何原谅?

    展铭手中的刀一寸一寸抬起,他不能这样子死去,他知道自己也许不可能逃生了,可是他还是要拼一回,为了能再见弱飖。就在黑复的刀刃已经抵到他身前三尺之时,展铭才终于凝聚了最后一丝气力出剑。只是,已经太迟了,那刀风呼啸而来,像冰凌一般直逼上他的眼睛,他眼中一阵剧痛,整个世界由煌白转为漆黑。就在黑与白分割开展铭最后的视野时,有极模糊的影子穿过,就好像一片雪花掉落在地。他死死地捂住了眼睛,双手痉挛得全然不像是自己所有,剑从他手中滑落,可他也全无所觉。

    他等待着,等待着冰凉的刀锋破开自己的咽喉。他颇有些歉意地想:弱飖,对不起了!就在这时,忽有迎风一斩之声传入耳中,展铭虽然见不到,却还是想像出一色雪光被硬生生剖开的场面,之后传来的是一声充满了骇意的惨叫。展铭没有听出来是谁,直到听到黑复极力压抑后叫出声:你你是谁?他方才明白,刚才那一声是黑复叫的。展铭与黑复交手多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会这般畏惧。

    你还没有想到吗?很清亮的声音,只是太冷了,但那冷意之中却又有一丝藏得不太严实的疯狂。你是雷阳?啊快,兄弟们上!救命!突然间好像什么闸门被突然打开了,刀刃撞击的声音,哭叫声,汇在一起,塞满了展铭的耳朵。展铭却没有去听,他全部的心思都化作一个念头:弱飖,我来找你了!在他身后,那个清冷的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我今日且不杀你,我让你一点一点地死掉

    虽然不是向着他来的,可展铭听到这话,依旧忍不住哆嗦了几下。他凝起最后一点内息将毒性逼在了眼睛中,经血流出。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凭着记性摸到自己的住处。一路上都没有遇见什么人,好像他们都到前面抵抗那雷阳去了。他将要推开自己的卧房,却听得妻子在和丫头说话:黑复为何不回话?去看看,他中毒死了吗?展昭突然浑身如堕冰窟。小姐,你真要置姑爷于死地吗?他到底忘不了那个女人!我决不能让她们在一起!就算他纳别的女人也可以,可可就是不能让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绝不!你以为他死了,我还能活么?我情愿一起死!从未有过的坚决,平日里妻子的语气有多温柔,此刻便有多冷酷。

    展铭一时万念俱灰,方才或者还有些复仇的念头,这时胸中却只余下白茫茫空荡荡的一片。不知是人负他,还是他负人,不知何为是,何为非。他只有一个念头:逃走!什么恩,什么仇我都不要了,我只要能再听一次弱飖的声音,那便死罢!他模糊记得卧房后面有个小侧门,通过秘道可以逃出紫家大宅,便摸索了过去,幸喜那小门居然未锁。就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头上,他抓住了那东西好熟悉的红松木琴杆!

    展铭突然想起来,当年他入赘紫家之后,本要将这胡琴扔掉。是紫小姐说这是他们初见时所操之琴,要留下来做个念心。展铭紧紧将琴抱在怀中,一时啼笑皆非,心道:十年前抱着这琴来,十年后抱着这琴走,天意啊!这样抱着琴,突然又好像多了些依靠,也不过是和从前一样了!

    那姑娘可醒了吗?这是弱飖听到的第一句话,她想:我死了吗?手摸到了床上粗布,一股药香冲鼻。这姑娘可真可怜。这几日不太平啊!说是前日城里几家又打起来了,弱飖姑娘和展大爷都不知去向,黑大爷也让人伤了,怕是被误伤了的。阿弥陀佛,我儿呀,你这几日切莫再出去了!

    展铭到底是败了?他在哪里?弱飖略动了略身子,发觉腿上断处已包扎妥当,经这一睡气力也恢复了许多,便想:我得去找他,我得去找他!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下,翻身便从床上爬了下来。这间小屋只她一人,收留她的母子二人在外间说话。正对着床有一扇小门,门从里面闩上。她爬了过去,轻轻取下门闩,便出了屋。

    外面的雪已经化了大半,看来她这一睡也有了一两日的时光。泥泞不多时就透过了她的衣裳,湿嗒嗒地凉,冰渣子在腹腿上磨蹭着,如同数把小刀割动一般。多日未食,那昏黄的日头照在她眼前,一阵阵地发晕。她以为自己己爬过千山万水,可其实才不过是数十丈,便已力尽。弱飖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心道:展铭呀展铭,我能上哪里找你呢?

    忽然有几个细弱的音调随风飘来,再用心去听时,却又不可闻。顺着乐音爬了一会,终于辨清了那竟是一曲《分飞燕》!弱飖浑身浸于乐曲声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她心知是死前幻觉,又觉如此之死,真是毫无可惧。忽然那乐曲嘎的一声,现出杂音,好似拉琴之人久已荒疏,有些生涩。弱飖不由气恼,怎的死时所闻都是生涩之曲生涩?弱飖猛然坐起来,陡然涨了百倍的力气,那曲子好似将生气一丝丝映在她身上。她双肘在地上如疾雨似的狂点,向着那琴声起处爬去。

    琴声渐近,越过一道巷角,弱飖抬头,见一个苍郁的身形蜷于墙脚,灰壁灰衣,几不可辨。那人听到动静,停了手中之弓,侧头回望。弱飖喜唤一声,叫声却又被生生斩断。展铭的双眼空无一物,赫然垂下两道干涸的血迹!啊!弱飖抱头狂叫,眼中世界急旋起来。

    忽然一双手将她如风车般疾摇的头颅抱定了,之后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道:不要紧,不要紧,弱飖!声音入耳,弱飖脑中现出一线光亮,觉得围遭一切,一片片回归原位,渐渐又拼就了一个与往常无异的人间。那双手往她身下抚去。弱飖大叫道:不!可手掌已在残肢处落下,展铭的唇角一阵抽搐,但却一笑:弱飖,从今后,你帮我看着路,我背你走!

    巷子深远处,好似有人叫嚷着:听说了吗,黑大爷遇刺了!好像是先头老雷家的人!那黑大爷好像只是受了伤,让几个手下拼死抢了下来。那一战哟,血水流的这些声音隐隐淡去,好似一本大戏唱毕,厚重的帘幕缓缓拉下,隔去散场的锣鼓。在那台上,还会有人银枪狂舞壮怀激烈,还会有人水袖曳回浅吟低唱,还会有人春风得意逸兴高歌,还会有人伤时感遇愁绪满怀。一拨拨戏人上了又下,于他们之前,也将于他们之后。只是从此后,和他们再也无干。

    不知过去多少年月,风霜催人速老。也不知是哪一座城池,城墙根下一个乞人拖着一面草绳麻袋织就的席子走来,席上跪坐着个乞婆,双膝下却是空的。那乞人走起路来直挺挺的,不会避人,原来是个瞎子。

    婆子道:老头子,就是这里罢。乞人应了一声,坐了下来。一株黄桷树从墙缝间探出枝叶来,洒下一幅绿荫。婆子从褡裢里摸出一只缺了三四个口的青瓷花碗来,从葫芦里倒了小半碗水,捧了起来,道:先喝了罢!乞人接过来喝了,交回给婆子,婆子手抖抖颤颤地将碗放于身前的地上。乞人自肩下卸下一柄漆皮斑驳的胡琴,弓在弦上略一蹭,就有些曲调从上发出,赫然便是那一曲《分飞燕》!